尾章
岁岁傻傻站在那,需得手杵那把莲纹长剑才不倒下去。殷红的血沿着嘴角,手指缓缓滴落,氤氲了立锥之地。
她想说‘当然信他’,可喉头却被血水堵住开不了口。
想对他笑,却痛的如何也勾不起唇角。只是个笑,怎么这么难呢?岁岁倔强的想要扯出笑,杵在剑柄的手指都在拼命发力,几近成了半透明。
第一次忘却了铁鹰卫在前,第一次忘却了自己的身份。望着浑身沐血的她,苏鹤行突然开口解释。“不,不是他说的这样。”
那些细碎的泪如水晶般沾在她卷翘的睫上,她眨了眨眼,想驱散眼前越来越浓重的黑暗。“我信……”她刚启唇,那些止也止不住的血像瀑布般连绵不绝滚落下来。
她支撑不下的晃几晃。那把剑重重砸在雪地,抛出个剑坑。
没有扶持的岁岁,终于软软跌下来。
铁鹰卫从没见过那么慌乱的主君,也许他们是眼花了。然而就算是苏耀也没见过苏鹤行这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天奴会在这,而且是个血人了……
转瞬间,岁岁躺在苏鹤行怀中。
“军医呢!军医在哪,在哪啊!”原本还算冷寂自持,到最后几个字苏鹤行吼出来。
抱着她,止不住的背脊发凉,比雪意更冷的冷不知何时侵入了肌体。他常年练功,根本不惧冷,为什么现在这样冷的受不住?
“啊……主……君……”她的目光有些涣散了,强撑着聚焦。“我不是……做梦吧……您没事啊……太好了……这实在是太好了……”她说一句歇一句,呕出一滩血水,中间还掺杂大量的黑色血块。
那些血落在苏鹤行纯白的衣襟,染的到处都是。
“……弄脏了,怎么办……”岁岁充满歉意的伸出手,想拂去那些血,却越擦越脏。她迎着雪眯起眼,才发现自己手上原来也全是血。哦!这就难怪了。
“不脏,你的血不脏。”苏鹤行握住她的手轻声,突然又对苏耀提高音量。“军医还没来吗!”
“哈哈哈哈哈。”一阵突兀的笑声传来。
是被倒剪绑着的飒月,见人们都望他,瓮声瓮气道。“看我干嘛?是好笑啊。”
“你笑什么?”
“笑他们蠢呗,还军医。哼!就算大罗神仙现在下凡也来不及了。”他得意的一瞥唇,佟嘉敏和苏鹤行同时望着他。后者本就阴冷,这下更仿佛地狱放出的煞神般。
“你说话注意点!”
“我说事实啊。”飒月满不在乎的一耸肩。“努!送客亭里的毒药。事先准备给摄政王那壶,她把剩下的全喝了,不信进去看看嘛!”
不等交代,苏耀立刻冲进凉亭。
不多时,缓缓走出,朝苏鹤行轻不可见的,一点头。佟嘉敏错愕的望着苏耀,忘了狂笑的问道。“全喝了?”
苏耀有些不落忍,又是沉重一点头。
佟嘉敏重重坐了下去,双目放空而无神。原来,天奴不是傻。而是一颗心全系在苏鹤行身上,就算人抢来了也无用啊……
怎么配呢?那种人怎么配呢?是他配不上她,是他配不上她!佟嘉敏冷冷睇向苏鹤行,眼神怨毒的像一条毒蛇。“既然你部署好了,为什么要由我的人把她带来这?你的人是死人吗?不会阻止吗?为什么让我把她搅合进来?为什么!说到底,不还是她在你心里没那么重要!。”
“不,不是。”苏鹤行连叠声的否认。
并不是这样啊!他并不是没考虑到她,他有留下铁鹰!这一切都不是佟嘉敏说的那样!他不是神,不可能不犯错。但不能像这样……
一旦犯错,就再不给他改的机会啊!
他心焦的抱紧她,生命的流逝那么明显,怎么抓都抓不住。“你信我啊!”
歪在他温柔的怀里,岁岁轻轻地笑了。“……您不用……和我解释啊……因为,我从来都是……信您的。”不管他说什么,她一次都没有怀疑过呀!
“你乖。”他心海剧烈翻腾着,似什么破茧成蝶般飞了出来。
胸口炸裂的疼,这是,病了?
“主君,还记得您第一次……叫我名字吗……那是我觉得我名字……最好听的时候……可惜您再没叫过了……”也许是沉浸入了回忆,她的神色越来越柔和。线条优美的唇被血掩盖,脸那样白,嘴唇又红,病态的娇美。“您能……再叫叫我吗……”
苏鹤行低下头来,轻轻抚摸岁岁的脸,脸色一白,笑得勉强。“对不起,我忘了你的名字……再告诉我一次吧,这次我一定牢牢记住。”
“好吗?”他轻到不能再轻的,卑微请求。
“原来……主君忘了啊……”她笑的有些落寞,气息越来越弱。“也是……您那么忙……记不得很应该的……那您听好了……我的名字……”
苏鹤行立刻俯在她的嘴边。然而什么都没有了,一片虚无。
“我没听清,你告诉……”他抬起头,看见了岁岁眼中的光芒缓缓收敛,那双弯弯若月牙的眸子静静的,轻轻的阖到了一起。颤抖的长睫亦停顿下来,像一片小扇子落在那……
“我没听清!”苏鹤行猛地提高了音量,聚力在掌,不管不顾的输下内力去。
而岁岁依旧静静的歪在他怀中,没了一丝一毫的回应。“还没告诉我!你不能这样!不是说要陪着我吗?我没允许,你不准死!”
他一遍遍执拗的输着内力,精神濒临崩溃,就连苏挽来劝都没一点用。“主君,算了吧……天奴已经,您就让她安安静静的去吧。”、
“不!”那声低沉的嘶吼,震得他连退数步。“安静的去哪,她要去哪。不是说好我去哪她去哪吗,没有我的允许她哪都不能去,听到没有?”
苏鹤行用颤抖的手,把她的手轻轻摆在掌心。
苍白染血的手,僵硬的垂下,再不能回握住他。
苏鹤行紧绷的身体颤抖,他抱着逐渐冰冷的岁岁,紧紧按在胸口。“快叫军医,不能就这样放弃!”
“主君。”苏挽也哽咽了。
“叫军医啊,不能放弃的。”苏鹤行轻声喃道。冰冷的一滴水,落在衣襟上,瞬间被吸收不见。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这么痛苦。
为什么会因为她这样痛苦?谁来告诉他!
佟嘉敏怅然若失的望着抱在一起的两人,突然笑了。“死了吗?死了好啊……这个时候的后悔没用啦,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贱呢。还不许她死,你苏鹤行兼职阎王了?连她名字都记不住,那你更不知道她腿怎么断的咯?”
“还不闭嘴!”苏耀走过去,用刀柄给了佟嘉敏一心窝子,直逼的对方也是一口热血喷了出来。
“你算什么东西?你叫本王闭嘴本王就闭嘴了?哦!你也肖想过天奴?”佟嘉敏神经质般的痴痴笑。“不让本王说,本王还偏要说!”
“你闭嘴!”苏耀低吼一声,脸上火辣辣的。
“但凡你花一点心思,都不至于这么不了解她……哈哈!你还嫌她,送她一个人去庄子。”
“她十岁出头就家破人亡,被送到外祖那里。好日子没过几天,又被你们中原人破了部落,她也被俘虏变成了天奴。被天奴官强暴,左腿都活生生掰折了才烙下的奴印。对了,你知道她外祖的部落是谁破的吗?啊?”
佟嘉敏咧着嘴,笑的恶形恶状的,手指轻轻抬起来。“是啊!是摄政王你啊!就是当年你一战成名的那个地方啊!万万没想到吧,哈哈哈哈……”
斗兽那天,他无意中听见男天奴的话,抓来一问。没想到她身世竟这样悲惨,他也更怜惜她更想保她周全了。
可惜!
听到这,苏鹤行紧紧揽怀中没了一丝温度的天奴。眉头一皱,‘哇’的一声,一口热血喷出来。和岁岁冰冷的血混在一起,再分不开彼此了。
“主君!”
苏耀苏挽大惊失色,同时冲了上来。
**
深深的厢房燃着炉火,驱散了一室寒意。
苏挽带着名老婆子缓缓入内,那人似是第一次来到这样冷寂尊贵的地方,一进门就吓得跪趴在地。
“无需害怕,还在里面,主君只是有事问你。”
那婆子点头如捣蒜,爬起来跟苏挽走到第二进。
厢房白纱袅袅,点着几盏霜色的白灯,雪洞般的装饰。怎么,这么像是坟啊?婆子越看越是心惊,忙低下头。
“主君,人已带到。”
苏挽弯着腰,恭敬的向飘飘雪纱说道。婆子头不敢抬,屏息等着下一步的指令。
属于纯白的绸帘纹路一动,露出张清隽尊贵的容颜。
那婆子张口结舌,不用苏挽提醒,就扑通一声跪下去三拜九叩。“参见主君。”
“你是十四庄的管事。”那人淡声问道,尊贵的气焰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身。
“老奴正是。”婆子重重的磕头,惴惴不安。
“找你来不为旁的事,她。”那人顿了顿,再开口时恢复了一贯的冷寂。“你在十四庄时间最久,本座想要你依着她生前在十四庄留下的家具,在这府中重新打造一座她的厢房,可能办到?”
婆子没料到找她来是为这么件事!她思索了一下,重重点头。“奴才试着做。”
“不是试着做,是必须一模一样。”那人冷冷的纠正她。
“那如何一模一样?”婆子吃了一惊,忙跪地猛磕头。“主君饶命,老奴未必能做到啊。”家具能一样,人却早没有那个人,又哪谈的上一模一样。
“连你都做不到?”那人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似被浓浓的失望侵透了。
那还有谁。
还有谁能还原一个她生前的场景,让觉都睡不好的他能身在其中。
苏挽用眼神示意婆子出去。“不然再想别的办法吧?或许试试针灸。”自打天奴过世,主君倒再没表现出那天的癫狂。只是出现了头疾,总痛的无法入眠,这样的话,铁打的人也禁不住。
那婆子只得缩着身子往后退去,临走之时突然站住了,小声道。“老奴想起一事。”
苏挽正准备呵斥她放肆,那人却率先开了口。
“何事。”
“十四庄在年前受了蚁灾,很多东西都被糟蹋了。主人房里,很多以前姨娘留下的针线,不少也被糟蹋了……”婆子絮絮叨叨的,其实是转着弯想管事看在姨娘的份上,拨点钱。
那人却忽然立起来,眼神冷冽的盯着她。“你说什么。”
“受了蚁灾……”
“后一句!”他打断她。
“很多东西被糟蹋了……”她被唬的差点摔倒。
“再后一句!”他神色如晦,似是在压抑着什么般。
“姨娘留下的针线。”
“她的针线?”他截取出这句话,婆子被动的点点头。“姨娘在十四庄常做针线的,每晚都缝那些寝衣,很宽大的,好多好多件。”分明不是给她自己做的样式。
“每晚吗?”他喃喃的。
“每晚,好几次老奴夜里起夜都见姨娘房里还亮着,她缝了好多好多件啊。”
像一阵幽风蓦然刮出去。
“主君!”苏挽也跟着冲出去,留下婆子一人在那凌乱。
苏鹤行纵马,长长的鬓发都疾地飞起来,没一会就抵达了十四庄。
果然受了蚁灾,好几处都留下痕迹。
长腿一迈,来到曾经的主人房。
花炕依旧叠被,勾着青纱帐。仿佛一个错眼,就会有人掀开帘纱走出来。苏鹤行行动迟疑了,似近乡情怯。光线随时间移动,落在木柜那把囍字铜锁上。
他轻轻一捏。
铜锁无钥自开,落在地上。
一件件泛黄的寝衣就这样出现面前,它们被保存的并不好。很多都受了蚁蚀,一拿起来,就变成碎片。他伸手,轻轻拾住一片。
苏鹤行感到全身发冷。没吭声,只用最轻的动作握住那些一捧就会碎开的寝衣。
在最下面,有几件还算保存好的。
他眼角微微抽动。展了一下,长度高度都和他身上那件相差无几。
所以,那天在十四庄她拿的那件,也是给他做的吗?
他缓缓拂过被蚁蚀的没了袖子的寝衣,眼前一片模糊。
“我该怎么办。”他轻轻地说。
我该怎么办啊……
**
历来改朝换代都是件极其惨烈的事,偏苏姓王朝独树一帜。
那日,太后顺利诞下孩子。皇帝来不及有动作就被扣起来,接下来的废帝和拥立新皇能用顺利到不能再顺利来形容了。
就像大家每天都演练一样。
曾经的皇帝被赐下‘哀’王封号,和太后一起被打发上封地。一路山高水远,两人老的老小的小,有个生老病死也很正常是不是?
新皇苏鹤行一上位就是一连串动作,政治上面大刀阔斧,尤其恨贪污。这人心狠异常,办起事六亲不认。在他强压之下,原本上蹿下跳的臣子老实的像鹌鹑。
这个人如果说对待朝廷像是刺刀,那对自己就像是刮骨刀。
刻薄到让人害怕!
老臣每年一遍遍的上折,一遍遍劝这个似乎跟自己身体有仇的新皇立后,偏人家只守着一具棺椁,过的跟苦行僧似的,连个子嗣都没有。
几十年过去,新皇变成了老皇,依旧孑然一身。
而原本满目苍夷的国土在他手中渐复苏,蒸蒸日上。
那一年,是他登基的第二十五个年头。他有感于天命,从自己一堆子侄中挑选出最为精明能干的那一位,传位于他。
群臣反对的声浪一浪比一浪强,这位皇帝置若罔闻。
他痛快的卸了任,虽然新的皇帝一直在苦苦挽留却一点用都没有。
那天是个普通的日子,没刮风也没下雨,连雪都没落,晴朗的没一丝异像。那位开朝皇帝,带着属于他的那具棺椁。
……悄然消逝与天际。
【正文完】2019/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