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恨禅心。
2.
如果要给这个恨加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在被仇人追得满山跑的时候,我反复唾骂这个名字。
在被熟人认出面容的时候,我反复诅咒这个名字。
在墙角边啃着冷馒头的时候,我仍然在心里把他杀了千千万万次。
淑娟说:“你念这个名字的频率就像小娘子念着她夫君似的。”
她说错了。
那狗和尚不配有老婆。
3.
有着温柔名字的淑娟是个富家小姐,远嫁路上车队被山匪打劫了,所以才沦落到与我同路的境地。
实属不幸。
我除了整天指桑骂槐,好像不能给她的旅途带来任何一点儿收益。但不知道是不是富家小姐的通病,长期待字闺中的少女总是对腥风血雨、刀光剑影、纯属胡编的江湖兴致勃勃。
每当她企图从我嘴里探听一些英雄故事,我总会搓搓手,从她所剩无几的盘缠中骗出几文,买一壶挂名“极品佳酿”的白开水,咂咂嘴,望着夕阳,说:
“我的名字,也曾震慑漠北。”
4.
戚辛夷。
这三个字在八年前横扫大漠,代表着血腥、杀戮与绝望。
所有人都惧怕这个名字,就像惧怕某种烈性传染病,仿佛只要念上一遍就药石无灵。
我那个时候很少说话,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聒噪,因为刀剑是我的语言。我每杀一个人都是在向整个江湖宣告,时代是我戚辛夷的时代,漠北是我戚辛夷的漠北。
我所有的仇人,都曾为我的声名祭出一腔热血。
那是我的巅峰,我的荣光。
5.
淑娟拍着手说:“哇,好棒耶!所以昨天偷黄瓜的时候,你干嘛被两个老头追着跑了五里路?”
我有时真的希望她闭嘴。
6.
名气大了之后,有很多访客纷至沓来。
有人来找我挑战,有人想请我杀人,有人希望拉拢我,有人企图清除我。
只有一个和尚,看起来清清瘦瘦的,身上穿了一件被沙子漂得黄不拉几的袈裟,双手合十道:“我来度化施主。”
我非常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大笑,反问道:“你来度化我?”
他脑子约摸是读书读坏掉了。
后来事实证明,确实是。
7.
作为一个不会武功的和尚,禅心整日不要命地追在我身边。
我吃饭的时候,他说戚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我磨刀的时候,他说戚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杀人的时候,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直念罪过罪过罪过罪过,颗粒大的汗珠从光洁的脑袋瓜上滚下。
我觉得带着他挺好玩儿的。
8.
好玩儿的禅心没想到除了会翻来覆去地念经,还会救人。
他医术确实挺好。
我被人砍伤的时候,他少有地露出一丝出世人之外的怜惜,一边帮我上药,一边小心翼翼道:“姑娘家就应该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谁会像你这样整天活在刀光剑影里?”
我说:“我不杀仇人,仇人就会杀我。”
他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戚施主杀了他,他的后代又会来杀你,反反复复,无穷尽矣。”
我说:“我把他家杀完,就没有后代了。”
禅心哽了一会儿:“可是杀人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我说:“我要是怕下十八层地狱,我当初就不会习武。”
他说:“其实戚施主心地不坏,本不该下地狱。”
我说:“那你可看走眼了。”
9.
话这样说,但我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
我终于答应禅心再也不乱杀人。
他很高兴,连我逼着他喝酒也应了。
我们坐在大漠枯死的胡杨树枝上,一杯敬繁星,一杯敬黄沙,头顶夜风呼呼吹过,像呜咽的羌笛。
禅心说他从小是孤儿,被方丈捡回寺庙养大,所以最不喜欢看见别人欺凌弱小。
我说我从小是孤儿,家里被仇人杀干净了,所以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武林高手,报仇雪恨。
禅心说:“我们是全然不同的两颗星辰。”
我说:“不对,我们是八卦上的两极,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天地。”
10.
淑娟猛然跳起来:“我就说吧!我就说吧!他是你心上人!”
我捂住她尖叫的嘴,淡淡道:“可能以前是吧。”
11.
禅心是对的。
两颗截然不同的星辰纵使偶然相逢,也会擦肩而过。
我没想到他会迂腐成这样。
“他们要杀你,我是在救你!”
“所以你就追到老巢屠了整个帮派一百多口,连孕妇小孩也不放过!”
“不然怎么样?留着活口让他们来杀你吗!”
“那就杀我啊!我死了有什么所谓!”
禅心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我的名字:“戚辛夷,你这个女魔头,我对你很失望。”
他以前从来不叫我女魔头。
他说我本质不坏,他说我可以改邪归正。
我说:“我对你也很失望,和尚。”
我们分道扬镳。
11.
淑娟啧啧摇头:“唉,好可惜好可惜,所以门当户对三观相合很重要,你看我要嫁的那个病秧子就和我不配,所以我的车队才会……”
我冷睨她一眼,她立刻转了话头。
“所以你的武功呢?你怎么沦落到现在这么弱的地步啊?”
我说:“当然是因为那个煞笔禅心。狗东西,别让爷逮到你!”
12.
他离开前在我的饭里下了药,食用过后会功力尽失。
我辗转了许多地方,找了很多名医,都解不开这种毒。
他还留信说,要我在当普通人的日子里好好反省自己的作为,六年之后去昆仑山巅找他,他会给我解药。
13.
“今年第六年了。”我邪笑着勾起嘴角,“只要他把药方给我,我当场就把他砍死,胳膊一块,腿一块,脑袋一块,都拿去喂狗。”
淑娟抖了抖:“你不用描述得这么详细。”
“或者你认为我应该留着慢慢折磨他?”我低头沉思,“漠北以前流行过一种刑法,是拿烙铁一块一块地把人皮肤烫焦。他不会立刻死,但是非常痛苦。”
淑娟闭眼大叫:“别说了!你能不能放他走啊!我觉得他当初还是有点儿道理……”
我说:“他有个狗屁道理!老子没功力被人追杀的时候他在哪儿?老子被人嘲讽落难戚辛夷不如鸡的时候他在做什么?老子吃不上饭的时候他在干啥?老子非要他死不可!”
淑娟说:“可是现在的你我觉得很好啊。”
她扳着指头数:“你会带我从土匪窝里跑出来,你会分半个馒头给小乞丐,你会宽恕那些伤害你的人……”
“不,那是因为我打不过。”我打断道。
“哎呀,总之,”淑娟娇嗔道,“这六年,你难道没有更能体会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处境,更消磨了戾气吗?”
“不,你家那么有钱,不是普通人。”我继续反驳。
淑娟一跺脚:“那你去好了啦,反正我还没到昆仑山就和你分开走了。”
“我肯定去。”我笑道,“老子又要称霸武林了,杂碎们等着吧!”
14.
昆仑山真的好难爬。
我每走一步,喘一口气,都要在心里默念一遍禅心的名字。
我不知道究竟是仇恨,还是期待在鼓舞着我继续攀登,亦或是两者都有。
第一句话,我应该对他说什么呢?
“好久不见,禅心。”
“狗和尚,你真敢来!今天就是你死期!”
“哟,这人这么眼熟,谁啊?”
而你,又会对我说什么?给我怎样的眼神?
15.
半山腰的柴夫劝我:“姑娘别爬啦,上头在下雪,冻人得很,想看风景,旁边那座山也足够了。”
我说:“我跟人约了昆仑山顶见面。”
柴夫深深看我一眼:“原来你就是禅心大师一直在等的人。”
那目光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16.
我终于见到了禅心。
他还和六年前一样没有改变,盘坐在山巅。
洁白的积雪堆在他的头顶与肩头,像一个胖胖的雪娃娃,露出瘦弱的身子与精致的脸。
柴夫上前扫落他身上的白雪:“这雪下得太大啦,我昨天才来扫过的,半天就积了这么多。要不是还有我时常来,早就把人埋得没影儿啦。”
我说:“是吗……谢谢你啦……”
眼泪突然不争气地滚落下来,还没落地,在脸上凝成冰凉的雪花。
17.
他的怀里有两封信。
一封写给路人:烦请将此肉身带去昆仑山巅,贫僧与人有六年之约,感谢之至。
一封写给戚辛夷:解药配方如下,寄语繁甚不知从何落笔,愿尔安康。
信末突兀地画着一张阴阳太极图。
18.
柴夫说:“两年前禅心大师就来啦。他心肠好,帮助过很多人,尸体来的时候有一大堆人护送。死因听说是他以前在漠北的时候经常帮助一个女魔头,结了不少仇家。那女魔头消失后,他四处被人追杀,最终还是没抗过,真是好人不长命……”
柴夫又说:“禅心大师很记挂你呢,圆寂前专门请人带话给我,说有空上山顶去看看,免得被雪埋了,姑娘找不到呢……”
柴夫还说:“姑娘节哀。我们走了吧,这山上的雪,冻得人都有点儿受不住了……”
我说:“好……”
19.
戚辛夷终究是人来人往的武林中的一滴小水花。
她好像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消失,昙花一现地在漠北留下数条或真或假的传言。
真的说她身边时常跟着一个呆头呆脑只知道念经的小和尚。
假的说她与小和尚双宿双飞,退隐江湖。
淑娟说:“戚辛夷,我真的养不起你了。”
我说:“我可以少吃点。”
淑娟说:“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不要每年都去昆仑看雪?路费很花钱啊。”
我说:“不能。”
20.
我恨禅心。
如果要给这个恨加个期限,我希望是
一万年。
【故事原型来自剑网三六周年剧情,略有改动,以此致敬。剑网三十一周年生日快乐(๑>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