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忧心,有些浑的眼珠从耷拉的眼皮里看我,全系听我安排。见我犹豫,老林道:“说起来……还是郁兰她爹造孽不懂事,在上海花天酒地也就算了,抢来抢去,偏为戏子泼了那女军官一杯酒,她怎滴不想想,许藿是司令的女儿,中央军的参谋长官……”
我微微皱了眉头,便道:”也莫着急,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今秋先把一批库存发去上海,低价处理变一些现钱,新设备没换前,便遣一些工人先回去,总能撑一阵。”
老林应了声,忽而又道:”大少奶奶,还有一封信,是午时上海寄来给你的。“
他从袖子里掏出来,黄牛皮纸上是部队的红封,我伸手接了,老林便道:“当初二爷她闹事,被警察抓在巡捕房,是大少奶奶您亲自去上海找了洋人朋友疏通私放了。许参谋如今怕是想秋后算账,非和咱们过不去,打了招呼不让上海银行借贷,便是北平和天津也要插手……这次恐怕就不是那么简单,这信许是要贿赂和孝敬呢。”
我淡淡叹息一声,遣他去了道:“郁兰刚回来,你去让下人做些她爱吃的,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老林这点还是懂,点了头道了句辛苦您了,便下去张罗郁兰回来的事。
我拿着那封信,拆开一瞧,却写着,若要办事,来上海许公馆见。
‘
落款是许藿。
那名字在苏浙如雷贯耳,是大军阀之女,就如今的大总统也有赖许家辅助。
郁兰才刚回来,我却要出去,也算一个多事之秋。
……
那天郁兰洗漱,换了衣裳,在老太太房里说了好一会儿话,老太太如今身体不好,卧床不起,见了郁兰却是高兴,多说了些话,夸她长得越发标致,薛家家门不幸,到了郁兰这一辈,人丁不旺。
她大姑姑薛茗玉身体不好,前房过世几年,我嫁进来也没续上一儿半女,大房的香火算是断绝。
她父亲薛茗羽,自来是个混世魔王,借生意故常住上海吃喝玩乐,年轻时嘴里嚷嚷说是不婚,老太太硬从苏州给她娶回一房书香门第,生下了郁夫和郁兰兄妹俩,可惜有了儿女亦不收敛,二妹媳叫她在外沾花捻草气走,回了娘家断了往来,于去年不幸病逝。郁夫生气,在天津卫念书不见父亲,郁兰在上海受姨娘欺负便先接了回来。
她三姑姑薛茗沅留洋日本,回来后在北平一所大学教书,对家中生意甚不敢兴趣。
因这二人都不管来桐纱厂这摊子杂事。纱厂的事,老太太实在无法就授给了我,着实沉甸甸一幅担子,皖南旧时对命妃礼法严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脚裹三寸,路也难走,只怕自身气息坏了事,失了贞洁,败坏门风。
幸而前朝时,传来了洋人的抑制剂,才叫这风气渐渐转了。
我和郁兰都是没缠过足的,甚为有幸。
如此看,洋人欺压有欺压的仇恨,可洋人的学问和风化却也叫人受了益。
……
晚间吃饭,桌上也不过我和郁兰两人,着实冷清。她倒高兴了些,一扫来时的积郁,与我说到上海那些文化界的事,有几个先生的文字我也是看的,便同她聊了聊,直到我胳膊肘无意撞了桌上的一个杯子,郁兰才看出我有些心不在焉。
她极敏感,问我是不是父亲又要追讨她回去,叫她在上海待着,将来安心嫁个银行家的子嗣。
我便说没有,离你订婚还早,如今已是民国了,自是以你喜欢为主,我们心里都不愿逼你。
她极高兴,悄悄对我道,大姑婶,其实你在桐州有所不知,你的名声在上海也大呢。你在北平读书时写的新诗,他们现在还在传读,时不时就把你拿出来称道。他们都不知道青于蓝是你的笔名,都以为是北平大那青年教授的字呢。
我不可置否,几年前,我压在箱子里的少时诗作手稿,日久受潮,栀书心疼拿在后院晾晒,不小心叫她闯来瞧见,因而是得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般,哄得我送了不少玩意才叫她闭嘴。
那时尚年轻,在北平求学尽写了些劝人革命的话,如今想来鲁莽,幸而是匿名,若叫人知道只怕当时就惹祸上身。我便看了她一眼,做了禁声的手势,她嘻嘻一笑捂住嘴。
她便跟我小声道,可大姑婶后来为什么就不写了?
我吃着饭道,你大姑不喜欢。
她小脸似乎有些失望神色,以为我必是不同的,可以给她照亮,谁知我仍是以夫为纲的人,便不高兴道,她不喜欢就不喜欢,姑婶的才学何用浪费,若你再写,不是恰能助了张先生这场论战,给人知道其实我们这样的女子也是能才学出众,并不比他们差,张先生在报纸上赢了,我更好去英国读书。
我放了碗筷,看着她道,争那些闲气作甚,便是知道是我,难道贫家主人就能送命妃去念书吗?念书是要钱的,几篇文章做不得数,莫再多想,好好吃饭。
她听了话,忽而放了碗筷道,我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