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的时候,又一场大雪降临了严寒的北国。
庙宇各处银装素裹,与连绵的雪山混成了一色。
鼻子里呼出的气流几乎都冻成了冰晶,手脚更是冷得快没了知觉……我这还是裹得满身都严严实实的情况下,殊不知前头那个只穿着单薄衣物的男人,为何依旧可以在雪地里淡然地前行,背脊笔直。
他的发长而浓黑,被迎面的风雪吹起,似墨色的浪般,蹁跹而舞。
远远地注视着这个男人,脚下如做贼一般小心而忐忑,我的心亦跳得如同擂鼓。
“啊!”
他忽然一个转身,我来不及闪躲,“扑通”一声摔在了雪地里。
毫无疑问他发现了我。虽然他只微微侧身,虽然隔得很远,我亦知道他正不悦地蹙着修长的眉,表情冷凝。
他不动,我亦坐在冰冷的雪地里不敢动弹。
直到他回转过身,继续按原路前行,我才两手撑地手脚并用地从松软的厚厚的雪地里爬了起来。
还要继续跟吗?
……当然!
只要一想到这个满身伤痕未愈的外乡人,穿着单薄的衣物在天寒地冻的时节到处瞎走,我便忍不住心下那股想要将他敲晕了拖回暖炕上养伤的冲动!
寺里其实根本不缺他帮忙干活,事实上小沙弥们都恨不能从他手里抢回那些劈柴挑水的粗活。不止是不想看这个可怜的伤者劳累,更重要的是这个阿丑根本不像是个能干活的——
挑一担水能洒掉半桶不说,劈的柴更是“良莠不齐”,大大小小坑坑洼洼令人叹为观止,更麻烦的是动不动就弄伤了手指,往他自己那伤痕累累的身上继续“挂彩”……
阿丑以前肯定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小沙弥们心照不宣,不忍告诉现在落魄又倔强的阿丑,他在这个寺院里所作的唯一的“贡献”也被大家所“嫌弃”,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每日折腾。
阿丑除了坚持干活来“报恩”,还每日坚持在偌大的寺院里“闲逛”。
他每日都有一段时间,是要去佛殿外悄悄待着的。
伽蓝寺的香火很旺,每日进香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阿丑总是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冷漠的目光落在形形色色的香客们身上,似在这些人身上,寻觅着什么。
我很想知道,阿丑究竟在找什么。
他也跟我一样,对自己的过去充满着难以挣脱的牵挂和执着?
许是由于大雪封天,这一日上香的人很少。
阿丑却如往常一般在大殿角落待了许久。
在我困倦得几乎快打瞌睡的时候,有个年轻的男子披着风雪进了山门。他手里还牵着个稚嫩的女娃儿,一口一句俏生生的“哥哥”。
“哥哥,只要我们上了香,阿娘的病就会好了吗?”
“是,佛祖听见了,会保佑阿娘的。”
“哥哥,那佛祖也会保佑小娃娃回到嫂嫂的肚子里吗?”
“……小丁?”
“要是小娃娃回来了,嫂嫂就不会生小丁的气了,哥哥也不会难过了。”
“傻丫头,你嫂嫂只是回娘家探亲,不是生你的气。哥哥也没有……没有难过。”
“那哥哥,真的不生小丁的气?”
“不气……那不是小丁的错。”
“哥哥,要是嫂嫂真的不回来了怎么办?呜呜……”
“傻丫头哭什么,就算她真的不回来,家里不是还有我跟阿娘吗?”
“可是……呜呜,哥哥不是很喜欢嫂嫂,很喜欢小娃娃吗?为什么……小丁害嫂嫂没了小娃娃,害哥哥没了嫂嫂,哥哥……呜呜,你都不骂我……”
“小傻瓜,小娃娃会再回来的,嫂嫂也会回来的……而你是我妹妹,是永远不会分离的亲人啊。”
……
一大一小在空落落的佛殿里,在大佛脚下,断断续续说了一阵,进了香,叩了首之后,又一起牵着手走了。
偷偷望着那一对兄妹十指紧扣的两只手,望着哥哥牵着妹妹在风雪里渐行渐远,某种异样的悸动在我心底流窜着,升腾着……
是什么呢?这段时日以来,心里总觉得少掉的,到底是什么呢?
直到兄妹俩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我的目光回到了佛殿另一头角落里那个男人的身上——
与此同时,他冷凝的视线落进了我的眼睛里……那一瞬间,脑袋里电光石火,好似有些模糊的画面擦过脑海,却又在转瞬间消失不见!
疼。一阵阵的剧痛自额角开始蔓延,流转过整个脑袋。
又是这样了,每次好像要想到什么的时候,头部就会不受控制地泛起这样的疼痛来。
我不敢再看那一双眼睛……
终是慌不择路地逃开了。以至于出了佛殿之后在雪地里又绊了一跤,也算不得什么了。
那一日后,我染上了风寒,在炕上躺了有三两天。
期间一直断断续续地在做梦。
梦里还是太子夫君,还有,那另一个莫名的影子。没错,“它”就好像是太子夫君的影子一般,次次都会跟着出现。可是,梦里的“它”又好像是太子夫君的仇人,次次都要争个你死我活,血腥漫天。
我生了病,尽管千小心万小心的不想让那些侍卫婢女知道,可最后还是让太子夫君得了消息,立即传令命侍卫将我送回府里去。
临走前,我也不管这些侍卫回去会怎么跟太子夫君禀报,厚着脸皮向他们讨要了几件厚实的防寒衣物。
还是想亲手拿去给“他”。
积着雪的小院愈显落寞,原想放下东西就走,又怕被雪水浸湿了,只好扣了扣门,“阿丑,你在吗?”
风寒未愈,浓重的鼻音听上去怪异极了。我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还是坚持不懈地对着紧闭的门板念叨着,“我要走了……这里有些衣物,都是干净的,就当做……是临别的一点礼物吧,你不要嫌弃……咳咳……”
说着说着就咳嗽起来,我怕被候在不远处的侍卫听见了会小题大做,赶紧憋住了。
想来屋内人今日还是不会理会我了。只得将那大包的衣物搁在了屋门口的石阶上,踩着来时的脚印,出了小院。
“吱呀——”
我已经出了院门,里头那道从来都对我紧闭的木板门,却忽然从后打开了。
“……你要‘走’?”
这是阿丑第一次对我说话。
以致于我有些不敢置信。
赶紧回头蹿回到那扇门前,对着这个冷峻的男人直点头,“家里有事得回去了,下次来,我会再来看你的。”我迫不及待就朝他许下诺言——
我当他是“朋友”,难得这份一直都是单方面的友谊总算有了点“回报”……即便寡言的他只对我说一句话,也算是值了。
阿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我的脸上。
那审阅一般的视线,与他落在无数香客身上的如出一辙。
好吧,事实上这还是这位“朋友”第一次拿正眼瞧我。我是不是应该感觉荣幸?
他看了我好久。
久到我感觉那向来冷漠的目光不再寒冷,反而使人脸颊发热的时候,他总算又一次开口,轻轻地,说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