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粉要用最细腻的玉面桃花粉。”
沈昭细细念着什么的声音有些哑,却极温柔。脚下遍地是打翻的酒坛子,上面漂着一层厚重的油,房门紧闭,木窗也关得严丝合缝,屋内充斥了刺鼻的酒气和油味儿。
远远似乎有嘈杂从门缝里钻进来,其中好像有珠玉碰撞瓷器碎裂的清脆,还有听不懂的异域方言的笑骂,她充耳不闻。
沈昭站在矮凳上梳妆。
“画眉要用年节里上头赏下来给娘亲的螺子黛。”
“描唇要用玫瑰汁子凝结的口脂。”
镜中的少女正描唇画眉,毕了又笨拙地反手绾了个垂鬟分肖髻,将步摇和华胜簪好。那发髻松松垮垮的有些摇摇欲坠,似是承受不住发饰的重量,沈昭将它扶了又扶,见它没有散也便罢了。
“阿菁死后,我竟连自己的头发也梳不好。”
她轻嗤。
“今儿是四月廿八……还是廿七?记不清了。”
沈昭挑选着衣裙。
“爹上城墙之前说,南下的清兵起码十万人,守扬州城的最多只有万余人,史大人接了他们一封又一封的劝降书还是说要守城。”
“爹说,所有人都说要守城。”
“扬州城壮年的男丁还能动弹的全上了城墙,世家的女眷也都卸下钗环去城墙后打理兵士的饭食,其实都知道是没有用的,没用了,近乎负隅顽抗。打了不到一天也就弹尽粮绝。”
“四月二十五那天啊,远远地就看见城门破了。城门一破,第一个遭罪的就是城墙底下的女眷。哥哥抱起我提上马背就跑,他说,昭昭你别看。”
“可我怎么能不看呀,我最最胆小的阿菁冲在娘亲前面护着娘亲,一刀就被割断了喉咙,死的时候她的手紧紧抓着一个鞑子的盔甲不松手,那个男人轻轻松松就扯开了她的手把她的尸身踏在脚下了。”
“几个鞑子围着娘亲拉拉扯扯着来撕娘亲的下裙,爹要冲过去,可敌人像潮水一样从城门涌进来,怎么杀也杀不完,娘亲流着眼泪喊夫君啊,你不要过来夫君,用爹送给娘亲护身的匕首扎进了心口。”
自顾自地言语至此,沈昭蓦地面色惨白,捏紧了十指将手帕掐出一道折痕。
“爹怒吼,然后一把不知哪里挥过去的长刀割断了爹半边脖颈,血喷了一地,那人还嫌不够,于爹的腰腹间又是一刀。”
“哥哥说,昭昭你别看。”
她颤栗着吐出一口气,挑了件色泽明艳的折枝桃花袄,又捡了条绣花新奇的凤尾裙,再来一件用色出挑的披风。
“哥哥带着我到处躲藏,藏在草堆里,枯井里。我很怕,也想哭,想沉沉地结结实实地睡一觉,醒来就能发现这是一场绵长的噩梦,所有人都还在,没有流血和死亡,大家快快乐乐地慢慢变老。”
“可我不能哭,不能睡,不能晕。”
“我偷眼去看还活着的兵士与鞑子巷战,一刀拼一刀,一命抵一命。前后左右都是敌人,刀卷了刃,人也杀红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下。敌人那么多,杀不尽,只有拼了命先杀眼前的一个,自己在杀前面的人,后面的人也在杀自己,同归于尽,血流漂橹。尸骸堆叠了那么高,城墙一样高,尸臭和血味儿腥得发腻。”
“边躲边逃终于回了府,鞑子还没搜到这里,可府里已经没有活人了,全都死在了城墙底下。整个沈府只剩我和哥哥。”
“或者现在可能……只剩我了。”
“鞑子已经快追到这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