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亭外,一片苍茫,周遭枯树立满山岭。北风吹来,别有一番萧瑟之美。下得马来,踏在雪地里,舒舒服服走几步,不由人不畅快。
松云早将带来的手炉点燃,排出几碟点心。擦干净石桌石凳,铺上软垫。我朝拴马的竹风道:“亭前倒有这空地,不如咱俩比试比试?”
竹风道:“是!”
我抽出长剑,微微笑道:“别像上次一样手下留情哦!”
竹风道:“不会。”剑花一挽,剑尖已刺将过来。这招分外凌厉,我不由凝神,忙提剑一削,阻歪他剑势。竹风手腕一抖,又朝我左腋刺来。侧身堪堪躲过,立于一块青石上。竹风快步跟来,削我背心。我回手马马虎虎挡下,却借着青石跃到空中,翻身到竹风身后伸指点向他颈部。竹风不躲不闪,任凭我拿住他脖颈,“殿下,我输了。”
他这分明是没使全力,让了我。每次都无法淋漓尽致的比试,我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回剑入鞘:“我们去亭子里。”
松云见我们走过来,又忙碌起来,将温好的酒拿出水盂:“殿下乘热喝,暖暖身子。”
“暖什么,没心情!”我愤愤道。松云看看竹风,吐吐舌头,不做声了。
这时,一辆马车自山路中缓缓驶来。崎岖的小道,又落了雪,自然十分难行。半晌,那马车才颠簸到送别亭。车夫停牢靠了,才揭开帘子。只见车内一貂裘雪衣男子,打量四周,最后清澈目光落在亭中我们三人身上。
“雪路难行,诸位可否容小人的主子暂避于此?”那车夫行礼冲我们道。这当口那双眸子凉凉瞥来,不带一丝情绪,似是天边掠去的惊鸿,想回味竟不知飘去了哪里。
松云咳一声,唤回我纷飞的思绪。我这才回过神,略带尴尬地道:“这亭子本是为方便众生所建造,这位公子不必客气。”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那车夫的主子终是被扶着下了马车,长身玉立,行来的气势竟不输那个一身威严,虽貌如掷果潘安,却鹰扬虎视的人。细长凤眼一挑,风华绝代。
松云拽我一把,示意我这样盯着人家忒也无礼。今天怎么了?连着发呆两次,这要是让家中老头子知道了,还不气得跳脚,喝人来将自己乱棍子打死?-不由得打一个寒颤。看那公子落座,我着松云送酒过去,一揖道:“萍水相逢,也是缘分,一点薄酒,请勿嫌弃。”
男子略微点头,从车夫手中接过酒提,不语。纤长手指拢着酒提,仰脖,一丝水酒顺着嘴角缓缓滑下,貌似浑然不知。
男子车夫上得前来,回礼道:“多谢这位公子盛情,小的替我家公子谢过了。”
这谛仙般的人而虽然倨傲,难得手下人礼数周全,但凡这样出尘之人总有些怪脾气,见怪不怪就是了。于是道:“执事不必多礼。”眼见天色已晚,吩咐松云竹风打理收拾,得回去了。
“道上落雪,天色将暗,恐不好行车,这位公子也请早日上路。告辞!”
男子狭长凤目撇我一眼,依旧不开金口。那车夫行礼道:“多谢公子提醒,恭送公子。”
我翻身上马,心里却有些不同的情愫,再回首,依旧是男子雪衣貂裘的清冷背影。不由长叹一声,萍水相逢啊,淡得不能再淡了,有心结交,人家看不上我这凡夫俗子,又能奈何?
路上松云说那公子忒也骄傲,叫人看着怒火莫名,要不是看他长得跟个娘们一样,早跟他急了。竹风倒是豁达:男儿胸怀天下,此等小事计较什么。松云倒也服这话。
到得府邸早已华灯初上,管家候在门外,一脸着急像,一见着我,都快哭了:“哎哟小祖宗哟,李公公都等候多时,不见殿下回还,这正急着无法回宫复命呐!您可算回来了!”
“皇上找我?”不知又是何事这般急促。到得大厅,就见李公公有一口没一口地品茶。看这情景,我是一个头两个大,“来人!居然这样怠慢公公,怎么办事的!”回头来,已是笑容满面,“李公公,这么晚了,什么事还劳您老大驾?”乘早的探探口风,“寒冬数九天,公公辛苦。竹风,前儿个着人送来的长白山老山参,你取过来。”
李公公见我殷勤,笑着说:“殿下,您这是折杀奴才这把老骨头啦。皇上今日龙颜大怒,选您即时进宫那!”
今日时值旬休,有什么要紧事,还要进宫?我腹中正嘀咕,竹风已捧着一株年深日久的山参,恭恭敬敬献给李公公。只见这山参活似小儿,别说胳膊腿儿俱全,就是眉须也是生得 有模有样,又浑身纹路众多,确确是难得一见的极品。
李公公笑逐颜开,本来市场上人参就珍贵,这株极品就算不吃,拿出去卖也是天价啊!
“殿下真是太客气了。奴才斗胆说一句——但凡殿下您安分一点,那皇上能整天跟您横挑鼻子竖挑眼吗?”
老狐狸,这说不跟不说有什么区别?八面见光的本领可真正是炉火纯青。只可惜胶东王送我的那服罕见老山参,罢罢罢,算我倒霉,出门没看黄历,便宜了这老狐狸。来日方长,日后再找胶东王多要几株。
“多谢李公公指点。”
李公公放下茶碗,“殿下就不用换衣衫,这便动身吧,奴才也好复命。”
我是东南晋王世子,本来这尊贵的身世足以让我享一辈子的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奈何新皇即将登基,那老皇帝怕新皇根基未稳,异姓王乘机兴风作浪,就下旨让所有异姓王的世子进京,明曰“给太子伴读”,实际做了质子。
十岁进京那年,我老娘差点没伤心死,老爹死活劝也没用。什么“男儿不出去历练历练,怎么长得大”,什么“咱俩这么本分,儿子不会有事”的思想工作做了一推,老娘就是不依。老爹就我老娘一个老婆,他老婆也不争气,统共就生我一个,现下进京作质子,生死未卜,不伤心还能做甚?后来进了京,本世子凭借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拒载的本事,混的那叫一个左右逢源。不仅太后皇后喜欢我,就连太子也对我青眼有加。
然太子登基后,陆陆续续下旨叫一干世子滚回了老家,就连最讨嫌的胶东王世子都回去继承了王位。最后,剩我一个还淫浸在京城这一是非之地。老爹没少上书新皇,每次都被拒。眼见今年十六,就快娶妻了,还不见皇帝放人,这下晋王府可越加不知哪里做错,惹这位新皇着了恼。
只是今天不知又是唱得哪一出。
进得勤政殿,发现皇上还在批折子。周围一群内官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大气都不敢出。看来今天龙颜没大怒也大恼过,小心行事为妙。
“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伏地大声道。
好久不见声响,我抬头窥视,蓦的,眼神撞进皇上深不可测的探究目光里,我忙低下头。开玩笑,如此杀意腾腾的眼神谁敢承受?不要命了!
好半天不唤我平身,究竟怎么了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哪里有错,难怪胶东小子常恨恨说:当皇帝的都是神经病!
“今日这是去了哪里?”虽然是平静语气,却让我打了个寒颤。山雨欲来风满楼。
“回皇上,微臣去了郊外送别亭。”我赶紧照实说。
“送别亭?”
“……”可不就是。
“送谁?”微微上扬的语调。
“今日落雪,听闻送别亭外景色萧瑟缱绻,故微臣前去赏雪。”
“好一个萧瑟缱绻!”龙袍上张牙舞爪的繁复锦绣蟠龙似乎要呼之欲出,那仙人下凡般的身姿也在这莫名怒火中显出几丝人间气息。我竟觉得让皇上这样天天发怒,也是极好的。有种将天上星辰扯落尘世的快感,无与伦比的快感。
他大步走到我跟前,“朕问你,倘若今日被有心之辈乘隙而入,你叫朕如何向晋王夫妇交待!”
……我还以为是担心我,为我着急才这般声色俱厉,感情是怕我遇刺,晋王一怒之下两军交战,给他添麻烦。我就说呢,今天怎么这么关心我,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心里出乎意料地涌出一股苦涩。也是,我何德何能,只不过仗着身份高贵,不然谁管我死活。我这是自视甚高。想到这里,不禁七窍生烟,一骨碌爬起来,也不顾礼数了,对着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
“谁让你交待了?难道是我赖在京城不走?你叫父王派人接我回返,也省得在这惹你心烦,让你不自在!”
他比我还高半个头,对视中明显我气势不足。其实吼完这句我就后悔了,我这是有几条命够我这般挥霍啊。他登基已有五年,早已不是那个温柔太子了。但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得回?
刚还想小心行事,一眨眼就冲动了。站在这里领罪,也太孬种了。不如一走了之,管他怎么样呢!
我不看他气得发青的脸,“哼”一声,回头就拔脚迈了出去。
“你给朕回来!”
我不理。
“哎哟世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站门口的李公公被我一撞,差点站立不稳。
忽然一声闷响,大概是扔了什么东西,砸着什么了。
“……反了他了!”
一阵悉悉簌簌,“皇上息怒啊……”
怪事,爷我能文能武,一柄剑舞得出神入化,罕有对手,会怕什么“有心之辈”!怕我出意外托你后腿?那放我回去好了,有这么作难么!明日要杀要剐随便,难道爷怕了你不成!
我也不能理解我为何发这么大火,只觉得心里满满的堵得慌,委屈。见着什么踹一脚也无济于事。一路风风火火,弄得竹风松云也莫名其妙。回府一头扎进被窝,头拿被子一包,就这么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床有点头晕,倚着床栏,恍恍惚惚。周围静静的,似都抛下我,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突然眼泪流出,不能自己。心中情绪浓浓郁郁压着,闭目半晌,方才缓过来。下床时,却一个趔趄,眼前顿时一黑,“啪”地摔地上。竹风松云闻声进来,见我这副模样,忙扶我起来。
“怎么哭了?”竹风显然吃惊不小,“都多大点人了,还哭鼻子。”一边叫松云绞个热毛巾来。
“风哥……”我抱着竹风越发泪流得厉害,头钻啊钻,窝他怀里就不想出来。
“好啦好啦,可是想王妃了?”低沉的声线中,一块毛巾透着热气盖在脸上。擦抹一遍,“瞧瞧,堂堂晋王世子,脸哭得像个小花猫似的。这让人知道,还不笑倒大牙。”
又替我把把脉,“殿下这怕是着了风寒,云你去告个假,今日不用上朝了。”
上朝得对着那张面孔,还不如让我死了来的痛快。我对竹风的这个决定很是满意,便不顾那么多,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虽然悲伤但仍不失甜美的梦。梦中那抹身影如此清晰,世间纵然有万个英俊男子,也抵不上一个他。暖暖的阳光描画他眉眼轮廓,神祉般耀眼。俊美无俦的笑颜,只对我绽开。但他却渐行渐远,伸手要拉住他时,突然一把剑出现在我手里,一股大力拉着我,生生将剑刺进他胸膛。随着肌肤撕裂的触感,他眉眼因痛楚紧紧揪在一起,眼中是难以置信,抑是伤心的泪水。
我被这个梦吓得不轻,胸上像压着一块巨石一般,沉重地喘不过气。
清醒过来,半天没回过神。
我怎么会杀他,这梦也太奇怪了。我就是自杀也舍不得伤害他一根毫毛。
皱着眉头,心想这几天我是怎么了,尽做一些奇怪的梦。会不会是这宅子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有空得找个风水先生看看。就算是皇家选址,也有疏忽的可能。年纪轻轻出什么意外,我老爹老娘还不得哭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