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爱钱,特别爱钱。
湾仔骆克道的某间夜总会里,穿迷你裙跳艳舞的一群女仔里,有我。
我老豆吸粉,老妈滥赌,一台麻将输掉了我们整个家,什么都没给我留。哦,也不能这样说,还给我留了个肾坏掉的妹妹,嘉嘉。
尿毒症,我的肾和我妹的配不上,找不到合适的配型,嘉嘉就只能边透析边等。为了透析费,所以我现在戴着假发,穿着裙子跳艳舞。明明我是男仔来的。
我皮肤很白,眉眼艳丽,四肢纤细,但我是个男仔。我把裙往上撩,再往上撩,再撩。扑街,不能再撩了,再撩就要露馅了。我笑着放下裙,转身,眯眼看台下的那帮咸湿佬。我确实是像女人,都蛮漂亮,不然台下那帮男人不会一直盯着我看。
在这里跳一晚,我拿三百蚊。老板当然知道我是男仔,但她还愿意让我当舞女,是因为我只拿一半钱。这里好多客人问我出不出台,我都只是抿嘴微笑然后摇头。他们以为我卖艺不卖身,扮纯情少女抬身价,于是他们再提价,然后我就只能走开。叼,我是怕我一开口,他们知道平常看到的舞女原来是男仔,会惊到跑去投诉。其实遇到那种不介意性别的,我会爬他们床,他们给钱比较多,比三百蚊多太多,这就是现实。
今日跳完舞,还没来得及摘掉假发同胸垫,我就跑来天台抽烟,这里没大有人来,所以我能在这里喘口气。我心情不太好,因为那个狗屁老板娘扣我工资。本来累死累活就只能拿三百蚊,她又说我这两日总是迟到,所以扣我一百五十蚊。我气得肺要炸掉,嘉嘉的透析费怎么办?我想到那一笔钱,我就头痛。我抽很多烟,我以为烟能止我的头痛,结果不是。
"靓女,一个人来天台抽烟?"有个醉鬼拍我肩膀。
我头更痛,心情完全崩掉。
我回头,叼。我今天为什么会迟到?就是因为这个人。
离上台还有十分钟的时候,这个男人突然抱住我,同我话他好难过。他当时就饮醉,发酒疯抱着我哭。他长得很好看,那张侧脸靓过李小龙狄龙阿兰德龙,靓过荷里活的每一个,所以我就心软陪着他,结果就导致那场没人领舞,一群女孩跳得一团糟。
现在我就只想给自己一拳,明明都是泥菩萨过江,还要扮好人去安慰别人,真是自不量力。
就是他,害我少拿一百五十蚊。
我站他面前,扯掉假发,抽出一对胸垫拍他脸上,"顶你个肺,你看仔细。"
他愣在我面前,他呆住,不知是被我语气吓住,还是被那对仿真胸垫吓住。他本来是喝醉,现在被我吓醒了。
我让他让路,然后提着假发离开了天台。假发我不能扔,因为明天我还要来这里继续跳舞,胸垫我不捡了,我再向阿珍借一对。这个男人肯定觉得我是个神经不正常的男婊子,随便他怎么想。
回到家,嘉嘉房间还开着灯,我同嘉嘉都很怕黑,睡觉都会留盏灯。我妹抱着小熊躺在床上睡觉,她脸颊肥嘟嘟,我忍不住亲亲她,嘉嘉小猪。
我就只有这一个妹,我爱我妹,所以为了透析费,我能跳三年艳舞,能爬上男人的床。
我今晚又做了噩梦。我从十六岁开始就反复发这同一个噩梦,梦里的地点是元朗的一个废旧仓库。我,还有我妹被关在一个仓库里,仓库里很黑,我们一直被关着,我妹一直在哭,后来不哭了。然后我开始哭,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外面就是狗咬声,警笛声,然后我又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我一身汗从梦里醒过来。我告诉自己,梦醒了就好了,噩梦而已,不用怕。
我每次带嘉嘉去医院,她每次都害怕,我其实也怕。嘉嘉怕疼,我怕我们没钱。去医院前我都答应我妹,她从医院出来时,我就给她买冰激凌。还好,嘉嘉才八岁,她的痛能被M记的一支冰激凌转移。
那天我拿着一支士多啤梨雪糕,在医院走廊等我妹透析完。雪糕有点软了,半化不化,我有点担心,怕等不到嘉嘉,雪糕就化成水。我还在担心雪糕的问题,结果就听到有人说话。
"你好。"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个人。
"这么巧。"这个人冲我笑,他认出我来。
我手上的雪糕化了,滴在我手指上,有点黏,士多啤梨味。
他冲我挑眉,我才知雪糕化了。
三十二度的天气,把雪糕烧化了,把我脸烧得很热。
我浑身不自在,随手把冰激凌扔了。我有点窘迫,很想骂人,我觉得我所有不好都被他看见了。
我看他胸前的名牌,脑神经外科主管医生,李家俊,Clark Lee。
他意识到我盯着他名牌看,伸手同我握手。
我伸手出去,我真是痴线,这只手上沾了奶油,我打算换只手,我刚要把手缩回去,他的手就握住了我手。
"你好。李家俊。"
"陈嘉深。"我名字叫陈嘉深。
我们两个的手被黏住,有点奇怪的感觉。
我觉得这应该不是个好人,虽然他看起来是个好人。
医生领着嘉嘉出来了,我过去抱嘉嘉,"痛不痛。阿哥带你去买冰激凌。"我好怕嘉嘉痛。嘉嘉摇头,牵我的手。
我去洗手间,只能让李俊杰帮忙看一下嘉嘉。真的,我人生中去洗手间最快的一次,就是这次,我总觉得李俊杰会拐走我妹,我飞快从洗手间出来,还好,嘉嘉同他都还在。
我说我来抱嘉嘉,嘉嘉就说要让阿杰哥哥抱。阿杰哥哥?这才第一面,他真的不是个好人。后来我们就分开了,我带着嘉嘉坐的士回家,我对嘉嘉说,不要太信任陌生人,不然会被骗走。
嘉嘉点点头,继续专心吃她的冰激凌。嘉嘉挖一大勺给我,阿哥,阿哥,你尝一下,阿杰哥哥说,我如果听话,他下次再买朱古力口味给我。显然,嘉嘉觉得他不是坏人。
香港的夏天热得过分,住这种单面棺材房,风吹不进,热气出不去,房间又不装冷气,人都快被蒸熟。我看眼挂钟,凌晨三点钟,反正没事做,我就记账。大大小小的数字弄得我头好痛,我不知道我妹什么时候可以等到合适配型。我觉得,赚到二十万或者再稍微多一点,我就可以歇一阵,就不用再去骆克道的夜总会,毕竟戴假发穿短裙扮女人有点太屈辱。
今天老板娘托阿珍告诉我,老鼠坚找我。我知道这个人,新义安的堂口,我不同新义安的人打交道,但我好奇,会有什么事?
老鼠坚说,他想要太子爷的艳照。
我一头雾水,要几张破照片做什么?满足自己窥春癖?我什么时候兼职摄影师替人拍春宫了?再说,你们太子爷不是在国外?
老鼠坚说,他派人盯了很多天,太子爷最近同我走得近,在夜总会,在医院。
我更疑惑,谁?我又有点怕,怕这个太子爷是他。
老鼠坚最后推给我一张照片。果真,怕什么来什么,还真是他。李家俊。
我到现在才知,原来李家俊就是传闻中那个因为不肯接班,在美国念了十年医学的新义安太子爷。
老鼠坚说,他给我两个月的时间,只要我拿到李家俊的艳照,任务就算完成,酬劳二十万。其实我之前总发的那个噩梦是真的。那年我十五岁,嘉嘉四岁。我妈欠新义安的高利贷还不上,新义安就把我还有我妹弄走,他们以为我妈会在意我们,但那个婊子怎么会。我们被关了七天,我妹一直发烧,我妹的肾炎就是那个时候得的,后来肾就坏掉。
现在,嘉嘉一个星期去两次透析室,我不敢去太黑的地方,就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被关在仓库里的时候,我抱着嘉嘉,我想,等我出去,我一定把我妈那个婊子,还有抓我们的那些人都弄死。等到我出去,我妈早就跳了海,那些人不见了踪影。
所以那天老鼠坚来找我的时候,我一点都没犹豫。又报仇,又拿钱,这样的好事我怎么会拒绝。新义安太子爷?我一定让他们新义安血债血偿。
我看着纸上有点毛糙的铅笔数字,就有了很危险的想法,我想同李家俊拍拖,同他上床。我是男婊子来的,同他见第二面就起了这种念头,有什么奇怪?
凭我这张脸,不管泡女还是勾男仔,我都得心应手。所以根本不用我开口,李家俊就约我看戏,我只需要答应他。
那天晚上戏院里放的是霸王别姬,屏幕的白光莹莹照到我们两个的脸上,照得我眼睛酸。我同他邻座,我会歪头看他。他很靓仔,高鼻深目,我怀疑他有鬼佬血统。我心里一直在想事情,但不是想他。有情人终不得眷属,程蝶衣太苦。自始至终,有情的都只程蝶衣一人。我想,我一定不能当程蝶衣,宁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我心情低落,一扭头看到李家俊在看我。
李家俊反倒看得更理所当然,光明正大,“有没有人同你讲,你这双眼睛几好看。”
“就只是眼睛?”我这个人最擅长不要脸,人家夸我,我恨人家夸不全。
李家俊摇了摇头,他应该是第一次见我这种人。可是他没办法,他只能笑。
我同李家俊看完电影,他本来要叫我去吃饭,我说不用。我回家拿了衣服去骆克道的夜总会,七点四十分,老板要我八点准时到,我不能再因为李家俊少拿一百五十蚊。
李家俊当然知道我要干什么,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骆克道的那间夜总会,那时他抱着我哭。我想,我不是什么好人,他肯定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