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下山快得像飞一样,和落日一起咕咚沉下了山头。她的同窗们、她的老师们怎能不起来反抗呢?怎能留她一人在这虎穴狼巢中呢?是被这些强盗匪贼钳住了手、捂住了口么?美稚心中的恐忧更甚于天雷聚顶,从发丝到肺肠都涌起无限悔意。
这大约不是什么难事,美稚只敢这样想。不过是撒了好大个谎,她从小到大讲过不少谎话,最后不也都平安无事么?
黑牛等人很快便从镇上回来,面上喜气洋洋,一人手中抱着一捆枪,长的短的都有,就像一捆捆甘蔗似的。黑牛乐颠颠地走来道:“柏子哥,这群学生果真金贵!一人换了一杆枪!那县长嘿,从来就没这么孙子过!有了这枪,弟兄们将来还能怕他?”
宋柏拧着眉毛,脸色也并未露出喜色,“说正事,”他道,“事情办妥了没有?”
“我亲押着那老货看他拨的电话,那能不妥?”黑牛道。
宋柏点点头。
美稚高高仰着下巴,不禁出言讥诮道:“你们有这好大的能耐,怎么不去打东洋人?小鬼子都跑到你姥姥家了!在此处趁火打劫算什么东西?”
她杏眼圆瞪,两枚瞳仁乌黑带怒、玲珑有光,讲话的时节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的脸看,理直气壮的,一点害臊的意思也没有,不似乡下女人那样胆小畏缩,与河边路头倚着门框斜眼瞟人的风尘女子更大有不同。
他心里感到惊异,面上却不显,两道眉毛仍然紧紧挨在一处,这让他总是看起来愁眉不解。“那你说说,外头什么样了?”他问道。
说起这个,泪珠儿还是从她脸上潸然而下,美稚原是勒令自己万万不能在他们面前哭的。她自觉失了面子,暗地里痛骂自己不争气,侧过身去想要偷偷抹掉眼泪,可泪珠子反而越滚越多,一串串地往下落。
她哽咽道:“其余的不晓得,反正汉口是已被炸了。”
山里头消息闭塞,县城里的报纸上又全写的是我军大获全胜敌兵节节败退的消息。宋柏把烟杆送到嘴边,沉默地吸尽最后一口,食指在上面敲了敲,抖落了烟灰出来。他不再看美稚,垂头把地上的火星儿踏灭,讲起话来喉咙里是烟熏火燎似的焦灼干涩:“眼下这日子,已是活不下去了,东洋鬼子来了又能什么两样?”
不等美稚辩驳,宋柏对众人道:“今朝他娘的一堆糟心事!天色不早,都回房歇着罢!”然后指着美稚说:“你,跟我走。”
美稚浑身一紧,眼神慌乱起来,脚下沉甸甸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宋柏并未催促,也没去拉扯,反而心平气和地问道:“你莫非要去睡通铺?”
美稚摆头。
“那你要宿鸡窝?”
美稚看着篱笆围就的鸡舍中一团团的鸡粪、和着鸡毛和杂草的泥土,梗着颈子,直僵僵地道:“我住外面。”
“不成,”宋柏挖苦道,“ ,山里头豺狗豹子多 ,你爹不会想领个尸首回家。”
北塘寨上一共两间瓦房,美稚跟在宋柏身后,踢踢趿趿地进了东屋。宋柏在她惊慌失措的目光下,上了门栓,然后在上头挂了一只大铜锁,把钥匙别在了自己的腰带上。
“我不会跑的。”美稚道。
“谅你也不认得路。”宋柏嘲讽说。
他完全知道美稚在怕些什么,由任她瑟缩地立在墙角。他径自走到一张拙劣粗笨的矮方桌前,也没点灯,灯油价格不菲,没必要在这上面多增一笔花销,清贫的生活令寨子里的人不得不精打细算,即使他是寨子的大拇哥。宋柏摸黑从地上取来一个灰卜卜的泥坛子,倒了一海碗出来,上头一层绿色的渣子。
美稚闻到了酒精的气味,这下子更怕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紧紧捂住口唇,以免自己叫出声来。
“你也想喝?这是年景好的时候酿的,那几年一亩田能出两石米,吃都吃不完,只是没好酒曲,酸了,没法待客。”宋柏见她这样子,倒有些过意不去似的,解释说,“当年打战,每人身上都带三四两烧酒。不消买,上头给你配。有时候不是别的,就为睡个好觉;有时候哩,就是壮个胆气。战场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死人,谁不想活呢?”
宋柏絮絮地讲了许多话,他平日里独自一人住,这些话自然没人可讲,对寨子里的兄弟们来说,这些又是老生常谈,没人要听。但是美稚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便住了口。
宋柏的床铺一角团着一条铺盖,床头横躺一条枕头,他看了看,打开了墙角的樟木箱,拣出一条粗硬土布制的棉被,也没有被面,棉花都粘连到一起,硬邦邦的,一抖便落下一层浮灰。他把被子撂给她,美稚侧身一躲,被子便扑在地上。
“就这一条,你不盖就放回去!”宋柏有点恼,双手握了握拳,粗声粗气地斥道。说完,他不再理会美稚,蹬了鞋子翻身上床,把蜷在一旁的铺盖卷在了肚子上。
美稚瞧见门口有个脸盆架,但是不敢去看里面有没有水,更不敢奢望宋柏能让她洗洗脸、再刷个牙。她在墙边环膝蹲坐了一阵,实在是难受,扭扭捏捏地拈起地上的棉被一角,垫在身下,脊背倚着墙壁,也不敢睡过去。在黑暗中所有声音都被放大了,飞蛾扑在窗棂子上、小兽外出啮食物、男人胸腔里隆隆的呼吸声,全都一清二楚。
宋柏入眠很快,原是就要睡着了,却隐约从窗户纸透出的冷白月光下瞧出个人影。他骇了一跳,转而记起屋里不止他一人,怒气冲冲地道:“你大半夜的不睡觉,站在墙边,是指望扮鬼吓唬我么?”
过了好一阵,一个委委屈屈的、细如蚊蚋的声音才钻进宋柏的耳朵里:
“地上有虫子咬我……”
这大小姐么,屁事好多!宋柏烦不胜烦,一骨碌坐起来,趿上鞋子,瓮声道:“榻上撒了治跳蚤的药,你睡榻上,我打地铺。”
美稚慢吞吞地蹭到床边,那被子臭烘烘的,她不想盖,只好直挺挺地和衣躺着,浑身上下都痒兮兮的,她也不敢去搔,情不自禁地又要落下泪来,竟然蓦地想回家去了。
此时月儿东升,高悬于夜空之上,宋柏知道外面肯定亮如白昼,因为他可以瞧见躺在榻上那姑娘乌鸦鸦的散乱鬓发、细瓷儿一样的白皙面孔和樱桃一样的鲜红嘴唇,她睁着眼睛,眼珠子也是黑的黑、白的白。月光下的所有景致都是灰白发冷,怎么偏偏她是有颜色的呢?怎么会有虫子咬她呢,虫子的站在这样细腻的皮肉上难道不会打滑么?
美稚发觉宋柏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看,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他收回目光,翻了个身,把被子卷在身上。
“你这伢儿!”宋柏含含糊糊地咕哝道,语调烦躁不满,“我不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