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特别艰苦,不知做了多少离奇怪诞的梦,梦中仿佛在十八层地狱里煎熬,一阵冷一阵热,最后仿佛终于挣脱出来,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她睁开眼,感受到唇上有人拿着湿巾轻轻在她嘴唇上醮着。
“娘子,娘子醒了?”声音由模糊到清晰,她听了出来,“荷香?”
“娘子醒了!”荷香欣喜,亲手扶着蕙卿坐起来,“娘子昨夜发高烧了,快喝口水。”
蕙卿木然地看着这处陌生的宫室,布置得甚是精雅,处处都与自己闺房相似,应该是荷香布置出来的。
荷香身边站着好几个宫女,捧着毛巾食水药汁,但她却一切亲力亲为,给蕙卿喂水擦脸,满脸欢喜。
“让她们……出去……”蕙卿嚅动嘴唇。
荷香毫不迟疑地吩咐她们放下东西退出去,自己又端了一盘新剥好的橙子递过来:“这是今年刚贡上来的新橙,娘子尝一个?”
蕙卿问道:“我怎么在你宫里?”
荷香迟疑片刻道:“是……皇上抱娘子过来,吩咐奴婢服侍娘子。”
蕙卿摸了摸身上,绫纹中衣,虽然也甚是柔滑,但好歹是件正常的能蔽体的衣裳,此前那件纱袍不知去了何处。
她身上那么狼籍,发生了什么,荷香自然一清二楚,她微微闭上眼,两行泪水又挂了下来。
“娘子……”荷香拿毛巾轻轻给她拭掉,“其实头一天在宫里见着娘子,奴婢便想劝娘子回建康,但总是不得其便……奴婢如今的身份也是尴尬,又……疏不间亲……”
蕙卿原想说“我以为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但是想到自己起先疑过是她算计自己,这话却又说不出口,只能哭得更加汹涌。
“事已至此,娘子也不要想太多了,先养好身子吧,小娘子昨儿在床边陪了半宵,这会才刚刚睡着呢。”
“喜儿?”蕙卿一惊,抓着她手问道,“你们把喜儿怎么了?”
荷香按着她手安抚道:“只是接小娘子进宫来陪娘子而己,娘子想到哪里去了?”
蕙卿怔忡了一会道:“他这是不让我出宫了吗?”
荷香默默地点了下头。
蕙卿发现荷香此前还称过她“王妃”,称喜儿作“县主”,如今却似乎换了称呼。
“你是……怎么跟了他的?”蕙卿心中千头万绪,最终挑了一个最遥远的问道。
荷香苦笑道:“先前的事,娘子只怕也猜到了几分,婢子传信给刘……郡王后,便想着偷摸回金光寺去,或许能帮上什么。”
蕙卿听了又是羞愧又是难过:“你来了又能做什么,只是凭白送了性命。”
“奴婢一回金光寺,就被铁虎发现了,先前其实是……铁虎私下里放走奴婢的,他骂了奴婢一顿,将奴婢扮成男子,藏在暗室中。皇上送娘子下山的时候,奴婢错过了,后来他们跟着皇上下了山,奴婢便也被稀里糊涂裹挟在中间。走了几日夜,才被皇上发觉。但那时离会稽有些远了,没人护送,皇上只好让奴婢在军中跟着服侍他——”
荷香低头小声道:“皇上说,等他建功立业,便要回去娶娘子。奴婢想着,奴婢这辈子总是要跟在娘子身边的,便跟了皇上。”
荷香柳绵是蕙卿最贴身的婢子,便是床第之事也不曾回避,蕙卿在李家怀妊时,便让荷香柳绵给李希绝做通房。荷香若是认定度天会娶蕙卿,自然也会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夫主。
“……只是奴婢万万没有想到,会出了李家小郎君的事。铁虎他……”荷香偷窥着蕙卿的脸色,自己也是郁色满面,“铁虎在他们那群人里面,其实算是尚几分善心的,要不然当初他也不会偷偷放了奴婢。他很早就看出来皇上的用意,曾经跟奴婢说过,那几年他手上沾了无数人命,若是能为平定天下出一份力,死便死了,也不算什么,何况还能落个身后彰荣。只是后来……”
荷香声音愈发低沉:“那几年在朔方打了无数艰险战事,有一次铁虎喝醉了,偷偷抓着奴婢的手说,皇上其实是不想活了,这些仗打得毫无意义,不过是想带着他们一起寻死。即然皇上要寻死,倒不如让他来砍下这一刀,落个清静,省得成天提心吊胆。”
蕙卿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不想活了?”
荷香点头:“其实奴婢也早看出来,皇上觉得这些事情都没什么意思。”
“那你问过他觉得什么有意思吗?”蕙卿冷笑。
“奴婢问过。”荷香正色道,“皇上说,他降生于世间是为以杀止杀而来,等天下平定之际,他便会应了杀劫,死于刀刃之下。如今他只是等着这一刀,什么时候落下而己。奴婢原以为铁虎那一刀,应了皇上的这番话,然而皇上却最终挺了过来……奴婢觉得,皇上在这世间,还有一桩牵挂……奴婢斗胆,请娘子将皇上多留些时日。”
荷香扬起眉眼,双目炯炯,直视蕙卿。
蕙卿从前不曾发现她有如此英气的一双眉眼。
她习惯了那个谦卑体贴的婢子,难以想象她骑马执弓,追随于度天身后的情形。这时她方感受到荷香这些年的变化,难怪茹卿的争风吃醋不曾给她带来什么烦恼。
蕙卿隐约有几分嫉妒,不由有一瞬间想到,当初若是她跟着度天去淮南,此后的一切都会不同。
这想法很对不住刘易安,但她没法制止自己这样想,也就没法不感受到自己是如此羸弱无能,永远只能随波逐流,无力自主。
她长叹一声道:“他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走吧,不必为他做说客了。”
荷香慌乱道:“这些话都是奴婢瞎想的,娘子不必往心里去,皇上只让奴婢好好服侍娘子,娘子昏睡了一日夜,怕是饿极了,来吃两口粥吧……”
蕙卿紧闭双眼,重新躺卧下去:“不必了……如果他非要将我留在宫里,我什么也不会吃的。”
荷香苦劝了很久,甚至将刘喜带过来劝,蕙卿满眼是泪地摸着刘喜的头,并不敢对她说出真相,只说自己吃不下去。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有个宫女碎步走到荷香身边,在她耳畔低语了两句。
荷香没忍住“啊”了一声。
蕙卿注目于她,她迟疑片刻,让人将刘喜带下去,方道:“皇后趁人不备上吊了。”
“她死了?”蕙卿一惊坐起。
“没有,宫人发现的及时,救下来了,”荷香低声道,“但胎儿掉了。”
蕙卿无力地倒回枕上,两行眼泪缓缓地挂落下来。
荷香一时也无话可说,陪着蕙卿掉了会眼泪。
许久后蕙卿道:“荷香,这些年,你没生过孩子?”
荷香语气酸楚:“早年怀过,那会在淮南常年累月骑马东奔西跑,没养住,后来……就怀不上了。娘子,皇上那会不让你跟去南淮当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蕙卿又道:“他宫里其他嫔妃呢?”
荷香道:“娘子也是知道的,他这次受重伤之前,都很少在洛阳,一年里面有八九个月在朔方军中。皇后总是因为皇上带奴婢去军中闹腾,其实她不知道,皇上便是将我带在军里,也……不太宠幸,多数时候只是跟奴婢说说娘子的事。这些话除了奴婢,他又有谁能说呢?”
“他都跟你说些什么?”
“有时候说说过去的事,娘子在娘家时都做些什么,金光寺里的事,在李家的事。有时候收到南边的官员的奏章,会说‘刘易安真是懒得不成样子,桂林乱事,朕再三地让他亲自去平定,他走到长沙打了个转就回去了,这是怕你家娘子在家寂寞不成?’。”荷香模仿度天的语气,有三五分相似,蕙卿听着有些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