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亮了,丝缕微光从林间垂落下来。天边隐约翻起了鱼肚白,絮状云霞被拉扯成一片片细长而富有质感的三角巾。橘金的边缘、橘粉的填充,嘻闹着纠缠又分离,妖妖蔓蔓地爬了半边天。
尤鸶却没有心情欣赏。她生怕那个男人再闯进来,犯下个好歹,整整一个晚上,她都竖着耳朵,不敢闭眼。狐狸三娘却是安稳地枕在臂弯里一觉好眠,此刻精神抖擞得令尤鸶好生嫉羡。
鸡鸣三声时路面突然颠簸起来,似乎是将要驶入三娘曾和她交代过的那个地方。尤鸶小心地曲着爪掌,把插销拨开。隔着一摇一晃的车帘,连驾车人的小心吆喝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到时候了吧?咱们该怎么做?”尤鸶支着尾巴,把脚步压得又轻又稳——即使她知道车外的人听不见任何响动,她还是下意识做了。她猫到三娘身侧,轻声轻气地问它。
“再等等。”三娘没回头,双爪压在震颤的窗几边,一双狐眼死死盯住过路的大小树丛。
闻言,尤鸶也按耐下焦急,牢牢守在一边。
车外男人咋咋呼呼地在聊天,说一些酒水涨价、近两年米粮收成不好的生活琐事……尤鸶半支起耳朵,心不在焉地听。
身后的大小狐狸不知何时醒了,昏暗的囚笼中,幽绿色圆瞳一个个亮了起来。一点、一线、一片……洇满了老旧的车板。尤鸶偶一回头,像置身于阴风惨惨的坟茔中,悄然亮起的绿茵鬼火,暗幽幽、阴森森地睁开黑少白多的血红眼眸,僵硬而直愣愣地注视着尤鸶,似一柄怨气冲天的利剑,要活活把她开膛破肚。
“吱——!”
离得最近的那口笼子探出只狐嘴,不得章法地照着尤鸶一通乱咬,痛得尤鸶尖叫。她结结实实地被啮了一口,好容易挣脱,发现后腿平白无故多了两个指节见深的血窟窿。尤鸶绷着脸,居然发现始作俑者挑衅极了望着她——这下她忍不了了,怒意和气性也霎时扬了起来。她照头朝那只狐狸狠狠跺了一脚——无意识中,她的力道极大,这狠狠一脚蹬下去,几乎能听见头骨破裂的碎隙声。可对方不提昏死过去,也不说被踩得眼冒金星,竟似不痛不痒那般,无赖般呸出口污血,喉间咕噜着死瞪着她。
“呼——噜,呼——噜。”
似乎是一呼百应,似乎是早生准备。鬼火整齐划一地投向尤鸶,细细密密的呼噜声从狐狸口中挣出来,狰狞地舞着爪牙,要将她拿住、当场撕碎。
“三!……三娘!……”尤鸶倒退两步,有些害怕。她仓皇间捉住杂毛狐狸的尾巴,失口叫了出来。
“做什么?”狐狸三娘回头,朝她龇了一声。
“我、我……它们……”尤鸶不知为什么,渐渐怕得发抖。她拖着伤腿,缩在杂毛狐狸腹下,呦呦哀唤着,“它们……要吃了我!”
“你无事发什么癫?惹它们做甚?”三娘嗤声,却还是顺手把她掩在身后,咧开利牙,扯着嗓子凶蛮地冲着身后狐笼吼了一声。
说来也怪,那点点绿光不甘地闪烁了下——像失了油的灯芯,飘摇着咽尽最后一滴泪——最终在杂毛狐狸的威胁下,愤懑地熄了下去。
视线重归黑暗,尤鸶跚跚战战地爬将出来,大气也不敢出。那股剥皮蚀骨的瘆人寒意还在,像是警示,又像是预言……尤鸶心里一阵接一阵地不安,竟有些害怕起逃离这方牢笼,追求那真正的自由。仿若那“自由”并非畅游山野的得意张扬,而是陷入另一个困局的可鄙骗计。
“实话说……”尤鸶支支吾吾着,和三娘坦白了自己的想法。但说到最后,连她都质疑起自己的可笑说辞来。——也是,不论从哪个方面看,跟随同类逃跑才是真正出路,要是一昧固执、留在笼中,除了剥皮制氅、和不知名狐狸皮缝在一起、为人类裹身御寒的下场,哪有什么好结局?
似乎也觉得她异想天开,狐狸三娘“哟”了一声,吊着眼梢讥讽道:“谁人和我信誓旦旦拍过胸膛保证的?之前还火急火燎、连一时片刻都等不及……现在瞧瞧呐,就差临门的一击,却又畏首畏尾、抗拒不前了?”
尤鸶心生恚怒,耻得不得了。她臊得耳尖发红,梗着脖子强辩道:“……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三娘冷冷呵斥道。“摆在你面前的就清清楚楚两条路——要么互帮互助,跟我逃跑;要么就留在这里,等着被揉皮制衣吧!……我可没心思管你了!”
“三娘!三娘!……”尤鸶慌了神,无措地拱着爪子,连连哀求道,“我答应你!……答应你!别扔下我!”
若说先前尤鸶还有那份勇气面对前方即将到来的一切,可自那群狐狸闹过事后,尤鸶再不敢保证了。它们的恶意和挑衅不似假,要是没有那薄薄的笼门作阻碍,尤鸶敢担保——它们一定会蜂拥而上,伸爪把自己勾成碎片,再一口口咽进肠肚中。
车厢中一时有些沉默。狐三娘丢下一句嘀咕,自顾自转过头去,将目光重投回窗外;尤鸶提心吊胆地龟缩在一角,神经紧张地和狐狸们对峙着;狐狸们也没有消停,静默无声,假寐着再寻思给尤鸶啃上一口。
车轱辘嗡嗡地颤着,臭气颠来倒去,顺着屎尿的痕迹回旋打转。尤鸶被熏得够呛,腿肚子也隐隐发麻打战起来。她呲地耸耸湿润的鼻子,蹙着眉头偏过首——这一看不打紧,倒将她狠狠吓了一跳!
那个牙印不知何时发了红泛了肿,丝丝白脓杂着污血摊在无精打采的黑毛上,可怖得让人不忍直视。
尤鸶微微踩了踩——她先前怕伤口感染,硬是吊在半空,不敢沾到污秽,现在才发觉,被咬得渗血的那段小腿竟没了知觉——也不能说没有知觉,只是悬在半空中无处着力带来的错误认知。她试探着慢慢将脚掌落在地上,心底越来越沉。就在软垫踏在实地的那瞬间,尖锐的痛感席卷了胸口,疼得尤鸶战栗起来。
她遥望了狐三娘一眼,想说,但又不敢。尤鸶没有什么大本事,对旁人情绪的感知倒是一等一的拿手。狐三娘先头的话里尽管有气,但也不是随口说着玩的。它确实有那个心、也有那份果决,丢开尤鸶,一走了之。
尤鸶咬咬牙,忍住呜咽把脚掌踩实了。尽管痛,尽管有很大几率要瘸、甚至废掉一条腿……也没有什么能阻挡尤鸶对自由的渴望。
她想她一定要逃出去的。
车马吁一声停了下来,老马呼呼打着响鼻,唰唰扫着尾巴。赶车人似乎在稍作歇息,尤鸶听见了牙关咀嚼的嘎吱声,听见了水柱浇在地上的嗞声。风不知何时也安静了下来,迂徐绕过稀疏的树冠,空余沙沙回响。
三娘伏低背脊钻到尤鸶身旁,低头叮嘱道:“……时机就快到了!等他们再驭马行进半刻钟,日头将要出在东山时,你就随我一起往外跳!”
尤鸶忍耐着颠簸,早已直冒冷汗。她硬着头皮点头答应下来,往回稳了稳摇摇晃晃的腿,不让自己的疲态显露出来。
狐三娘果然没发现。它满意地一拍尤鸶,又回到岗位上盯梢。
解决完需求,老马嚼着涩而多汁的青草上了路。
雄鸡再啼了一声,狐三娘兀地拨开了窗几挂着的碎布帘。它睁圆眼睛,踩在空荡荡的狐笼上——这原先是关它的,尤鸶帮忙一齐挪了过来,充作垫脚石——挥着爪子狠狠给了尤鸶一下。
“给我醒醒!快醒醒!……”
尤鸶冷不丁晃过神,差点磕到舌头尖。“这是……”她甩甩脑袋,学三娘的样子将发湿的鼻尖顶了出去。从冷冽的风中,尤鸶竟奇异地嗅到了一丝青涩的草木味。
“就是那个地方了!”狐三娘目光灼灼,话里是压不住的恣意和兴奋。
尤鸶也心驰神漾起来。重获自由的期望像是一张香喷喷的大饼,馋得她忘却了一切苦痛。她踏在车板上的后脚愈发坚定有力,目光炯炯地直视前方。
路面愈加颠簸,草木味就越来越清晰,车外男人的抱怨声也跟着饱涨起来。
“……你说咱哥俩是不是大大的屈才了?整日赶这些畜牲,有时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唉!要不是皇帝老儿有眼无珠、重文轻武,俺倒要去那边关好好耍一耍本事!杀蛮子才是大大的过瘾!……啐,隅居人下、听人差遣的滋味,老子可真是受够了!”这是那个声音粗犷的男人。
沉默了一阵,另一个男人低低地安慰了一句:“哥哥说的是……世道皆如此,难易更迭,从来艰辛是常态。维持生计已然勉强,无愧于心更为艰难。”
“嗨嗨嗨!……罢了罢了,继续出发吧!”
琐碎声渐熄,车马声又轰轰地占了上风。尤鸶听得入神,想着不论是古是今,人民愁的果然万变不离其宗。她一边思索,一边唏嘘不已,连狐三娘愈发急切的呼喊声都没听见。
“……阿尤!阿尤!跟好我!别分神!”
它转头大叫着,两爪攀着窗几,半截身子已经伸了出去,正等那往外蹬的时机。
尤鸶悚然回过神来,忙不迭学着狐三娘的模样做好准备。
马车绕过一个弯,眼前顿时雾气腾腾起来,老马原地打着转,吁吁地急啸着。尤鸶心脏堵在嗓子眼,一腔心思都放在外面——那赶车人似乎急眼了,马鞭咻咻挥舞着,口中大声叫骂。老马呜咽一声,似委屈似埋怨,末了重整脚步,又哗哗地拉动了车。
雾气越来越浓,从林间、石缝里涌了出来,团团围在四周。尤鸶全身紧绷着,心如擂鼓,不敢漏过狐三娘一个指令。
就在一个角度刁钻的拐弯,狐三娘发狠地咬了她一口,尖声道:“……就现在!跳!”
雾气太浓,尤鸶根本看不清前方。但她仍记着狐三娘的嘱咐。酸胀的肌肉狠狠一蹬,尤鸶衔着对方的尾巴尖,一举越出了车!
砰——!车架颠簸地震了一下,在男人的骂声中又乖乖顺顺地迂行下去。
在一个刺丛里,尤鸶重重地跌在地上,疼得她五脏六腑都打起了滚。但她不敢发声,也不敢痛叫。只听闻车声人声还有狐臭味都渐渐远了,她才蜷在青草气息温柔的怀抱里,细弱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