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对方双唇一张祭出云何住的名号,尤鸶就明白这件事大概是个误会了。
她和云何住虽然接触不深,但多少也能从它的行事做派中窥得其一二性情。尽管尤鸶有些瞧不起它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她也必须承认,对方并非任人搓扁揉圆的善茬。至少在这短短的相处时间里,对方猖獗古怪、自成一派的行事做风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云何住对胡灵的态度她也看在眼里——对方根本不拿正眼瞧她,甚至话里话外都嫌她身份低贱。领尤鸶来这里也只不过是奉了狐小七的吩咐,看它离开时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只怕比送走自己这尊瘟神还要高兴一百倍。
这样看来,云何住对胡灵来说何止是一个开不起的玩笑,她只怕比自己还要怵云何住。
那自己岂不是,错怪了对方?
尤鸶心内忐忑,面皮也隐隐发热起来。她一回想起自己理智全失时犯下的“罪行”,就觉得十分对不住胡灵。对方明明是个毫不知情的局外人,最开始不仅古道热肠地帮了自己一把,现在即使遭到这样的对待也没有勃然大怒,反而还好声好气地同自己解释。
可自己居然还对她的说法抱有疑虑……
尤鸶懊恼地叹了口气,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害妄想症上头,见到人就不往好处想,就觉得对方要害自己。然而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坏心眼的家伙?自己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存在,会那样胡思乱想,不过都是因为神经紧张罢了。
尤鸶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通胡灵通红的眼眶,面上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理亏。她此刻尴尬极了,先前扯出的怒容也不好意思再摆出来,而是真心诚意地感到自责亏欠。而道歉比想象中容易太多,毕竟尤鸶不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
“这件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对,是我错怪了你……”她微抿着唇,下颚冷硬的线条到底没绷住,愧疚自责的情绪顺着那个破绽一路蔓上脑仁,转眼就淹没了她,叫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一些话,“是我鲁莽了,没有了解前因后果就冲你发火。骂你打你是我的错,你要是气不过就尽管拿我撒火,打也好骂也好,我都应得的。”
尤鸶这样规规矩矩走了一遍道歉程序,真心诚意的同时也颇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虚伪小人。尖酸刻薄的话外加上两巴掌哪是那么好一笔勾销的?对方不发怒不拂袖而去已经是气量大了,要是真的打心底里不计较,那该是圣人转世了。
胡灵没有应答,她勾着发烫的脸颊心底微嘲,明面上的姿态确是装得一等一的温良友善,“没有……怎么会……你气急了才对我恶语相向,那时要换成我,也不会给你好果子吃的。”
她旋开一抹苦涩的笑,眼皮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将欲涌出的泪珠又被她扑闪着倒逼回去,“若真要论对错,那我也逃不开责任。当初要不是我推你往下跳,说不准你也不会面临这样措手不及的状况……总之,你也不要太自责,咱俩都有错,没理由这个还要占大头。”
尤鸶一脸默然,乖乖点头称“是”,但心里还是有一根刺捋不顺,“可你明明叫‘胡灵’,为什么那天要自称‘三娘’?”
胡灵诧异地眨眨眼睛,脸上差点破功。
“你真不知道?”她忍不住发问,脸上显而易见缠上了几分怪异,但还是“满怀热情”地领着尤鸶走进正屋,为她斟了一杯茶。
尤鸶埋头啜了一口茶汤,无辜地摇了摇头。
“我猜也是,”胡灵叹息一声,话里颇有些埋怨,“你可真不像只狐狸,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的……要不是云何住亲自领你来,我差点都把你当人看了。”
尤鸶端着茶杯的动作顿了一顿,笑容渐渐爬回脸皮下,“我本就是小地方出身的,没接触多少人和事,自然对一些情况比较陌生……算了,先不说我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吧?”
胡灵“啊”了一声,似乎没发觉尤鸶的不自然一般,颇为抱歉地拍拍额头说,“是是是,怪我好扯皮,像人的狐狸有什么稀奇的,像狐狸的人还多的是呢!”
她见尤鸶的面色回暖了一些,提壶为自己注了半杯茶,润润嗓子对先前的问题解释道,“我姓胡,祖籍在梁溪。兄弟姊妹中我排行老三,是以家里人都称我为‘三娘’。”她原本还一脸兴致勃勃,说到此处神色不知为何变得有些黯然,但还是继续往下说,“这原本也没什么大事,称呼而已嘛,就算叫王二麻子也没人插手……但在姑娘手下办事,就不能这么称呼了。”
“为什么?”尤鸶有点好奇。
胡灵掩着嘴巴咳嗽一声,探头打量了前院一番。察觉没人后她拍拍胸口松了口气,遮遮掩掩地说,“你、知道三郎吧?”
尤鸶疑惑地点点头,“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唉,”胡灵长喟一声,将隐情娓娓道来,“这么说吧,三郎曾经有个妻子,好巧不巧她也叫‘三娘’,俩人感情似乎很要好,可惜女方后来发病死了……三郎受了打击,自此半疯半癫的,脑子也有点不好使。平日正常时清醒点还没什么事,但其他时候要在他面前自称‘三娘’,他就要疯。”
“那他那副打扮?”尤鸶插了个嘴,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胡灵搁下茶杯,面上居然也有些唏嘘,“他至今还走不出来呢,非说老婆没死。别人怎么劝都不听,还把他老婆的衣服穿在身上。”
“原来是这样……”
胡灵吊着眼角瞄了尤鸶若有所思的面孔一眼,颇觉有趣地扑哧一声,“谁说不是呢!几年前我初到这里见到三郎那身打扮时就吃了一大惊,之后姑娘下令说不许我们自称‘三娘’更觉得奇怪。云何住是老人,一路跟着姑娘从樊城来到梁囯都城,知道的底细也多。我也是厚着脸皮向他打探了一番,这才知道里面这些弯弯绕绕的。”
“等等等等,”尤鸶琢磨着胡灵的话,不免有些糊涂了,“你说狐小七不是这里的……狐狸?”那她怎么这样快就立住了脚?怎么能拥有这样一处好地方?
胡灵裹唇一笑,眼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这下我也相信你说的话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胡灵倒不嫌麻烦,勾着嘴角柔柔解释道,“燕京大概还没有妖物不知道我家姑娘大名的——就是姑娘还和三郎待在樊城时,她的名号也都传到几百里外的梁溪来了——你能问出这样的话,就说明你是真的不知情了。”
她脸上落了些暧昧不清的阴影,影影绰绰的仿佛漾着一些神秘的不可捉摸的东西,使尤鸶忍不住把注意力放在她接下来的话上。
“来燕京也只是因为接了主支的委托——就是原先住在这处佛寺的主人家。哦?你问他们上哪儿去了?似乎出了意外全死光了吧,我来的不是时候,了解的也不是很清楚……总之那时候乱得很,不知哪个软蛋没出息,眼巴巴跑到樊城把姑娘请来坐镇了。”
胡灵笑着这样说,眼里却不知为何淬了一点她看不懂的光,有点冷有点刺,又有点说不上的嘲讽,倒叫尤鸶莫名不舒服起来。她垂下眼帘不去注意胡灵,一张嘴巴张张合合了半天,最终还是忍不住发问,“她真有这么厉害?”
先前的冷意像涟漪般从眸子里转着圈圈溜走了,胡灵俏皮地眨了眨眼,避重就轻道,“你也不必全听我的一家之言,总归你现在也没处可去,姑娘既收留了你,你便安心待下来,时日久了该明白的自然会慢慢明白。”
尤鸶不免有些语塞。
她当然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即便这份收留名存实亡,是裹着饴糖的砒霜,她都只能乖乖接受,眼也不眨地一口吞进肚子里。
她初来乍到,对燕京、对梁囯、对这世间的规则体系没有一丁点了解……更糟糕的是,她还是一只狐狸。如果是个人,哪怕面目残缺断手断脚,哪怕贫穷哀苦家徒四壁,总也能堂堂正正地顶着那张皮子走出去,纵使前方再难,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垂头丧气畏畏缩缩。
可惜她不是。
她生来就不是狐精鬼魅,即使变成了兽,芯子里还是人的模样,还会有人的想法与人的选择——这叫她欣喜,也令她不安。她毕竟没有丢失自己的本分,这点是好事;但她也清楚,这样的思维是一个另类,是得不到授权的异样存在。
别人对此的态度如何尤鸶不尽而知,但至少,现在必须把它深埋在心。否则她不确定,它究竟会给一无所知的自己带来怎样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