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传来紫薇”梦中人”的低沉的歌声，李立强穿着白色短袖内衣和深蓝色篮球短裤，趴在书桌上，愣愣的看着窗外，隔着纱窗，院子里面的晾衣杆上，挂着张叔叔的军服和内衣裤还有军袜。
随风吹过，张叔叔的柠檬黄三角内裤就随着衣架摇晃起来，在那一刻，李立强觉得心里好笃定，好幸福。
妈妈在客厅或是厨房里忙着，放着唱片，院子里晒着爸爸的内衣裤，对李立强来说，这就是家的模样。
敲门声後，妈妈打开房门。
“立强，在忙吗？”妈妈已经梳好头发化好妆，穿着墨绿色及膝短旗袍。
李立强看了一眼时钟，这才十二点多，妈妈平常是要过了中午才会出门的，今天怎麽这麽早就走呢？
妈妈好像猜到李立强的疑惑，微微的笑了一下，”可以出来一下吗？妈妈有话跟你说”
李立强点点头，从书桌边站起身来。
张叔叔一早就醒了，好像完全记不得昨天晚上的事情，向李立强道歉後，就回家了，那时妈妈还没起床，他们两人并没有碰到面。
这样也好，李立强也知道妈妈不喜欢张叔叔，而张叔叔并不记得前晚的事情，也让李立强没有那麽尴尬，不会造成心理负担。
反正，一切都放在心里就好了，昨天晚上在浴室里发生的一切，将是李立强值得玩味终生，最美的回忆。
李立强走出房门，看到妈妈已经坐在藤沙发上，茶几上摆了一个小箱子。
“来，坐在妈妈旁边”，妈妈和蔼的对李立强招手，挪了一下身子，让出位子给李立强坐下。
“立强....妈有件事....早就想跟你说了....”妈妈看着李立强，眼神里充满溺爱，”....以前，你还小，还在读书.....现在，你念官校了，也长大了”
李立强愣愣的看着妈妈，不知道究竟妈妈想说什麽？
“James…..就是昨天你看到的那位.....”妈妈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思考如何措词，”.....其实.....去年就向妈妈求婚，但我一直没答应.....”
李立强瞬间明白了怎麽回事，脑袋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现在你读官校，吃住都在学校，不需要妈妈照顾.....毕业了，跟着部队工作....也很稳定.....”妈妈有点木然的看着李立强，彷佛也有点舍不得，”....因为James要调回美国了，复活节前就要走.....”
妈妈看着李立强，停顿了一下，下定决心似的，艰难的开口说，”妈妈上个月已经跟James登记结婚了，会跟他到美国去.....”
“美国....？”李立强喃喃自语，美国，这麽靠近，却又这麽遥远的地方，突然来到眼前。
在联合新村里面，邻居哥哥姐姐们的发展，只有通常的几条路，男生的话，若不是去从军，就是出国留学，目的地不用多做考虑，一定就是美国。
在那个年代，谈到留学，美国是唯一的目的地，没听说去其他国家的。
就算功课不好，没考上大学，无论自己创业经商做贸易，或是跟着远洋货轮去跑船，几年下来，也都会从美国带回来一些东西。
“这些是维他命，美国买便宜！”
“送您的，口红，美国买的！”
药品，补品，化妆品，香水，从美国带回来的东西，必然都是好的，像是张叔叔去美国出差回来送他的巧克力，李立强还记得拿着那包巧克力的感觉，全英文的包装，每一个字都是英文，奇异又新鲜，打开来，放一颗到嘴里，融化到舌头上，甜浓得化不开，美国的滋味。
“你下次回家，妈妈就不在了” 妈妈伸出手，温柔的抚摸李立强的头。
李立强下意识的想躲开，毕竟已经不再是孩子，不习惯被妈妈摸头，但他还是忍住，让妈妈的手轻柔的抚摸自己的头发，
”.....妈妈安顿好了，就给你写信，等你以後毕业了，如果想到美国来，就跟妈妈说，妈妈给你办移民.....”
李立强没有说话，不知道该说些什麽，点了点头，眼泪却不知道为什麽从眼角滑落下来。
其实李立强并不十分难过，因为自从爸爸离开後的这许多年来，妈妈其实在李立强的生命里只是个背景而已，但就算是背景，也是自己妈妈，而今，妈妈要离开了，要去遥远的美国，就连这个背景都要离开他了。
去了美国的，从没有一个回来的，就算有，也是要很多年很多年以後，在某一年的春节，才会突然的出现，而没过多久，就又要走了，去美国就意味着永远的离别。
妈妈轻轻的用手指擦去李立强的眼泪，她自己也掉下泪来，赶紧把手收回，从茶几上抽出一张卫生纸，按压在眼角。
“妈妈有东西要给你......”妈妈按乾眼泪，挤出笑容，打开了茶几上的小箱子。
李立强一眼就认出箱子里全都是爸爸的东西，之前挂在墙上的奖状，整齐的收在箱子里，奖状上放着一枚勳章，还有一枝钢笔，和一条爸爸总是挂在脖子上的金项链。
“这些东西....你收好.....”妈妈破涕为笑的说，”这是你爸爸留下来的，妈妈就不带走了....”
李立强从小箱子里拿起了钢笔，他记得这枝钢笔，爸爸有时候把公文带回家，就是用这枝钢笔批阅，这枝钢笔是批公文专用的钢笔，看到这枝钢笔，就知道所写下来的东西是重要的。
有些个爸爸挑灯批改公文的夜晚，小李立强会爬上桌角，出神的看着专注在公文的爸爸的脸，白色的台灯映照着爸爸刚毅黝黑，线条分明的脸角，爸爸会微微皱着眉头，用钢笔写下会晕开的字迹。
李立强不敢吵爸爸，总是安静的在旁边看着，他知道爸爸忙到一个段落，就会从公文里抬起头来，眷爱的看着李立强，慈爱的捏捏李立强的脸，脖子上的金项链闪闪发光。
金项链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映照得黄澄澄闪闪发亮，李立强把项链拿在手上，就着光线，看着项链底下吊着的方牌上烙印着”凌云御风”四个楷体。
院子外面的远方响起军用吉普车的车声，在空军眷村，军用吉普车意味着不祥的徵兆，是不是谁家又出事了？李立强和妈妈同时抬起头来惊恐的看着彼此。
吉普车的声音停在门口，准确的说，是隔壁的门口，张叔叔家门口。
急促的拍门声。
“来了，来了！”隔着院子，张妈妈紧张的高喊。
李立强知道，此刻在联合新村里，肯定家家户户竖长了耳朵，听着吉普车的动静。
“你们要做什麽！”张妈妈尖叫起来！
李立强恐怖的看着妈妈，妈妈脸上失去血色，手紧抓着李立强。
凌乱的军靴声之後，张叔叔愤怒的低吼，“放开我！出去！”
“爸！”，张台生凄厉高喊。
李立强站起来，妈妈紧紧拉住了他。
“不许出去！”妈妈低声说。
“啊！！！！”
隔壁传来女人凄厉的惨叫，批哩乓啷，翻箱倒柜的声音。
李立强用力甩开妈妈的手，急着往外跑。
“立强！”妈妈的声音在後面高喊，李立强顾不得这麽多了，他冲到院子，打开红色木门，四五个持枪全副武装的宪兵，正押着张叔叔上吉普车。
“张叔叔！”李立强着急的高喊！
张叔叔短发凌乱，只穿着白色宽松短袖军内衣，和宽大的白色四角内裤，脚上只穿着一只蓝色拖鞋，听到李立强的叫喊，张叔叔狼狈的回过头来，看了李立强一眼。
张叔叔欲言又止，立刻就被宪兵硬推着往前，被押上军用吉普车，另一个宪兵随後上车，张妈妈跟在後头狂奔出来。
“浩腾！”
张妈妈高喊着，她发髻扯落，头发四散下来，急着要往前追。
吉普车发动，冒出黑烟，开走了。
张台生从屋子里出来，紧紧抱住张妈妈。
张妈妈哭了，蹲了下去，瑟缩在墙边，不住的发抖，张台生搂着张妈妈蹲在墙角。
有人在拉李立强的手，李立强回头，看到是妈妈，妈妈比了噤声的手势，拉着李立强进了院子，尽量不发出声音的，轻轻关上红色木门。
－－－
甜美又凄惶的歌声，从旋转的唱片机里温柔的传出，这是联合新村的晚上，李立强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妈妈上班去了。
空白的墙壁，简单的家具，安静的夜晚，不久之後，妈妈就要去美国了，到那时，他就真的一个人了。
张叔叔被抓了，那天亲眼目睹宪兵队带走张叔叔之後，两个多星期再也没看到张叔叔。
虽然联合新村经历军用吉普车惊恐的闯入，张妈妈尖叫哭泣，张叔叔怒吼斥责，隔音不佳的联合新村，恐怕每个人都听到并知道，可是，却很有默契似的，谁都不提。
好像从来都没发生过，什麽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时间长了，像一场梦，彷佛都是幻觉。
每个人好像同一时间心领神会似，自动回避，甚至，回避张叔叔一家人，回避张妈妈和张台生。
那几天妈妈上班之前，都再三严肃警告李立强，不许敲隔壁的门，半夜回家之後，妈妈也都不厌其烦再次凝重叮咛李立强，不许接触张妈妈和张台生。
妈妈脸上可怕的表情确实发挥吓阻效果，以致於好几次李立强忍不住想去隔壁问情况的时候，都有种不知名的恐怖笼罩着他的心，很难描述这种恐怖究竟是什麽，但有莫名强大的力量阻止李立强忧心如焚的脚步。
但李立强就算可以不顾张妈妈和张台生，但却不能不管张叔叔。
李立强听到隔壁纱门轻轻打开。
那天之後，连张妈妈都回避掉所有人，放轻所有声响，平常的时候张家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没人住似的，就连大手大脚的张台生也不见踪影。
李立强太熟悉隔壁开门关门的声音，所以他知道这样的开门声，是张妈妈刻意放低音量的，他知道张妈妈放轻了走出来的脚步声，放轻了打开红色木门的声音。
李立强站起身来，拉开客厅纱门，快步跑到院子，纱门在背後碰的好大一声关上！他打开红色木门，看到张妈妈站在自家门口，正看着李立强，像是在等他似的。
张妈妈穿着米白素布旗袍，头发松松挽在脑後，脸上只简单涂了口红，手上拿着菜篮子，像是要去买菜，李立强没有留意都晚上了要去哪里买菜？他全部的注意力只在张妈妈身上，才两个多星期不见，张妈妈憔悴了不少。
李立强看着张妈妈，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张妈妈看出他的担忧，就先说话了。
“是匪谍罪.....”张妈妈低声的说，”人现在景美看守所，还不能探视”
“匪谍？”李立强惊讶的看着张妈妈。
李立强生长在台湾那个戒严的年代，他知道什麽罪都还算事小，就是匪谍罪是最可怕的重罪，枪毙都有可能。
“那封家书的事，可能被人知道了，检举他通匪.....”张妈妈不安的抬头，环顾四周。
刚入夜的巷子里，惨白的路灯映照着空无一人的马路，
”其实浩腾不会去香港的，怎麽可能呢，唉，.....”
“立强，你不要来我们家了，知道吗？”张妈妈悄声对李立强说，”你也别跟别人说，就当完全不知道”
张妈妈紧张的抬起头，看了巷子口一眼，”你赶快回去吧”
张妈妈说完，就转身快步走开，低跟鞋的声音刻意压低声响，在联合新村安静的夜里，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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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传来紫薇”梦中人”的低沉的歌声，李立强穿着白色短袖内衣和深蓝色篮球短裤，趴在书桌上，愣愣的看着窗外，隔着纱窗，院子里面的晾衣杆上，挂着张叔叔的军服和内衣裤还有军袜。
随风吹过，张叔叔的柠檬黄三角内裤就随着衣架摇晃起来，在那一刻，李立强觉得心里好笃定，好幸福。
妈妈在客厅或是厨房里忙着，放着唱片，院子里晒着爸爸的内衣裤，对李立强来说，这就是家的模样。
敲门声后，妈妈打开房门。
“立强，在忙吗？”妈妈已经梳好头发化好妆，穿着墨绿色及膝短旗袍。
李立强看了一眼时钟，这才十二点多，妈妈平常是要过了中午才会出门的，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走呢？
妈妈好像猜到李立强的疑惑，微微的笑了一下，”可以出来一下吗？妈妈有话跟你说”
李立强点点头，从书桌边站起身来。
张叔叔一早就醒了，好像完全记不得昨天晚上的事情，向李立强道歉后，就回家了，那时妈妈还没起床，他们两人并没有碰到面。
这样也好，李立强也知道妈妈不喜欢张叔叔，而张叔叔并不记得前晚的事情，也让李立强没有那么尴尬，不会造成心理负担。
反正，一切都放在心里就好了，昨天晚上在浴室里发生的一切，将是李立强值得玩味终生，最美的回忆。
李立强走出房门，看到妈妈已经坐在藤沙发上，茶几上摆了一个小箱子。
“来，坐在妈妈旁边”，妈妈和蔼的对李立强招手，挪了一下身子，让出位子给李立强坐下。
“立强....妈有件事....早就想跟你说了....”妈妈看着李立强，眼神里充满溺爱，”....以前，你还小，还在读书.....现在，你念官校了，也长大了”
李立强愣愣的看着妈妈，不知道究竟妈妈想说什么？
“James…..就是昨天你看到的那位.....”妈妈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思考如何措词，”.....其实.....去年就向妈妈求婚，但我一直没答应.....”
李立强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脑袋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现在你读官校，吃住都在学校，不需要妈妈照顾.....毕业了，跟着部队工作....也很稳定.....”妈妈有点木然的看着李立强，仿佛也有点舍不得，”....因为James要调回美国了，复活节前就要走.....”
妈妈看着李立强，停顿了一下，下定决心似的，艰难的开口说，”妈妈上个月已经跟James登记结婚了，会跟他到美国去.....”
“美国....？”李立强喃喃自语，美国，这么靠近，却又这么遥远的地方，突然来到眼前。
在联合新村里面，邻居哥哥姐姐们的发展，只有通常的几条路，男生的话，若不是去从军，就是出国留学，目的地不用多做考虑，一定就是美国。
在那个年代，谈到留学，美国是唯一的目的地，没听说去其他国家的。
就算功课不好，没考上大学，无论自己创业经商做贸易，或是跟着远洋货轮去跑船，几年下来，也都会从美国带回来一些东西。
“这些是维他命，美国买便宜！”
“送您的，口红，美国买的！”
药品，补品，化妆品，香水，从美国带回来的东西，必然都是好的，像是张叔叔去美国出差回来送他的巧克力，李立强还记得拿着那包巧克力的感觉，全英文的包装，每一个字都是英文，奇异又新鲜，打开来，放一颗到嘴里，融化到舌头上，甜浓得化不开，美国的滋味。
“你下次回家，妈妈就不在了” 妈妈伸出手，温柔的抚摸李立强的头。
李立强下意识的想躲开，毕竟已经不再是孩子，不习惯被妈妈摸头，但他还是忍住，让妈妈的手轻柔的抚摸自己的头发，
”.....妈妈安顿好了，就给你写信，等你以后毕业了，如果想到美国来，就跟妈妈说，妈妈给你办移民.....”
李立强没有说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点了点头，眼泪却不知道为什么从眼角滑落下来。
其实李立强并不十分难过，因为自从爸爸离开后的这许多年来，妈妈其实在李立强的生命里只是个背景而已，但就算是背景，也是自己妈妈，而今，妈妈要离开了，要去遥远的美国，就连这个背景都要离开他了。
去了美国的，从没有一个回来的，就算有，也是要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在某一年的春节，才会突然的出现，而没过多久，就又要走了，去美国就意味着永远的离别。
妈妈轻轻的用手指擦去李立强的眼泪，她自己也掉下泪来，赶紧把手收回，从茶几上抽出一张卫生纸，按压在眼角。
“妈妈有东西要给你......”妈妈按干眼泪，挤出笑容，打开了茶几上的小箱子。
李立强一眼就认出箱子里全都是爸爸的东西，之前挂在墙上的奖状，整齐的收在箱子里，奖状上放着一枚勋章，还有一枝钢笔，和一条爸爸总是挂在脖子上的金项链。
“这些东西....你收好.....”妈妈破涕为笑的说，”这是你爸爸留下来的，妈妈就不带走了....”
李立强从小箱子里拿起了钢笔，他记得这枝钢笔，爸爸有时候把公文带回家，就是用这枝钢笔批阅，这枝钢笔是批公文专用的钢笔，看到这枝钢笔，就知道所写下来的东西是重要的。
有些个爸爸挑灯批改公文的夜晚，小李立强会爬上桌角，出神的看着专注在公文的爸爸的脸，白色的台灯映照着爸爸刚毅黝黑，线条分明的脸角，爸爸会微微皱着眉头，用钢笔写下会晕开的字迹。
李立强不敢吵爸爸，总是安静的在旁边看着，他知道爸爸忙到一个段落，就会从公文里抬起头来，眷爱的看着李立强，慈爱的捏捏李立强的脸，脖子上的金项链闪闪发光。
金项链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映照得黄澄澄闪闪发亮，李立强把项链拿在手上，就着光线，看着项链底下吊着的方牌上烙印着”凌云御风”四个楷体。
院子外面的远方响起军用吉普车的车声，在空军眷村，军用吉普车意味着不祥的征兆，是不是谁家又出事了？李立强和妈妈同时抬起头来惊恐的看着彼此。
吉普车的声音停在门口，准确的说，是隔壁的门口，张叔叔家门口。
急促的拍门声。
“来了，来了！”隔着院子，张妈妈紧张的高喊。
李立强知道，此刻在联合新村里，肯定家家户户竖长了耳朵，听着吉普车的动静。
“你们要做什么！”张妈妈尖叫起来！
李立强恐怖的看着妈妈，妈妈脸上失去血色，手紧抓着李立强。
凌乱的军靴声之后，张叔叔愤怒的低吼，“放开我！出去！”
“爸！”，张台生凄厉高喊。
李立强站起来，妈妈紧紧拉住了他。
“不许出去！”妈妈低声说。
“啊！！！！”
隔壁传来女人凄厉的惨叫，批哩乓啷，翻箱倒柜的声音。
李立强用力甩开妈妈的手，急着往外跑。
“立强！”妈妈的声音在后面高喊，李立强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冲到院子，打开红色木门，四五个持枪全副武装的宪兵，正押着张叔叔上吉普车。
“张叔叔！”李立强着急的高喊！
张叔叔短发凌乱，只穿着白色宽松短袖军内衣，和宽大的白色四角内裤，脚上只穿着一只蓝色拖鞋，听到李立强的叫喊，张叔叔狼狈的回过头来，看了李立强一眼。
张叔叔欲言又止，立刻就被宪兵硬推着往前，被押上军用吉普车，另一个宪兵随后上车，张妈妈跟在后头狂奔出来。
“浩腾！”
张妈妈高喊着，她发髻扯落，头发四散下来，急着要往前追。
吉普车发动，冒出黑烟，开走了。
张台生从屋子里出来，紧紧抱住张妈妈。
张妈妈哭了，蹲了下去，瑟缩在墙边，不住的发抖，张台生搂着张妈妈蹲在墙角。
有人在拉李立强的手，李立强回头，看到是妈妈，妈妈比了噤声的手势，拉着李立强进了院子，尽量不发出声音的，轻轻关上红色木门。
－－－
甜美又凄惶的歌声，从旋转的唱片机里温柔的传出，这是联合新村的晚上，李立强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妈妈上班去了。
空白的墙壁，简单的家具，安静的夜晚，不久之后，妈妈就要去美国了，到那时，他就真的一个人了。
张叔叔被抓了，那天亲眼目睹宪兵队带走张叔叔之后，两个多星期再也没看到张叔叔。
虽然联合新村经历军用吉普车惊恐的闯入，张妈妈尖叫哭泣，张叔叔怒吼斥责，隔音不佳的联合新村，恐怕每个人都听到并知道，可是，却很有默契似的，谁都不提。
好像从来都没发生过，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时间长了，像一场梦，仿佛都是幻觉。
每个人好像同一时间心领神会似，自动回避，甚至，回避张叔叔一家人，回避张妈妈和张台生。
那几天妈妈上班之前，都再三严肃警告李立强，不许敲隔壁的门，半夜回家之后，妈妈也都不厌其烦再次凝重叮咛李立强，不许接触张妈妈和张台生。
妈妈脸上可怕的表情确实发挥吓阻效果，以致于好几次李立强忍不住想去隔壁问情况的时候，都有种不知名的恐怖笼罩着他的心，很难描述这种恐怖究竟是什么，但有莫名强大的力量阻止李立强忧心如焚的脚步。
但李立强就算可以不顾张妈妈和张台生，但却不能不管张叔叔。
李立强听到隔壁纱门轻轻打开。
那天之后，连张妈妈都回避掉所有人，放轻所有声响，平常的时候张家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没人住似的，就连大手大脚的张台生也不见踪影。
李立强太熟悉隔壁开门关门的声音，所以他知道这样的开门声，是张妈妈刻意放低音量的，他知道张妈妈放轻了走出来的脚步声，放轻了打开红色木门的声音。
李立强站起身来，拉开客厅纱门，快步跑到院子，纱门在背后碰的好大一声关上！他打开红色木门，看到张妈妈站在自家门口，正看着李立强，像是在等他似的。
张妈妈穿着米白素布旗袍，头发松松挽在脑后，脸上只简单涂了口红，手上拿着菜篮子，像是要去买菜，李立强没有留意都晚上了要去哪里买菜？他全部的注意力只在张妈妈身上，才两个多星期不见，张妈妈憔悴了不少。
李立强看着张妈妈，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张妈妈看出他的担忧，就先说话了。
“是匪谍罪.....”张妈妈低声的说，”人现在景美看守所，还不能探视”
“匪谍？”李立强惊讶的看着张妈妈。
李立强生长在台湾那个戒严的年代，他知道什么罪都还算事小，就是匪谍罪是最可怕的重罪，枪毙都有可能。
“那封家书的事，可能被人知道了，检举他通匪.....”张妈妈不安的抬头，环顾四周。
刚入夜的巷子里，惨白的路灯映照着空无一人的马路，
”其实浩腾不会去香港的，怎么可能呢，唉，.....”
“立强，你不要来我们家了，知道吗？”张妈妈悄声对李立强说，”你也别跟别人说，就当完全不知道”
张妈妈紧张的抬起头，看了巷子口一眼，”你赶快回去吧”
张妈妈说完，就转身快步走开，低跟鞋的声音刻意压低声响，在联合新村安静的夜里，几乎没有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