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武的嚷嚷一下子卡住了。
仿佛鸭子被捏住了脖颈。
似乎觉得话题太过沉重,实在不适合与好久不见的友人在重逢时提起,阿清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话头一转:
“好啦!好啦!若这三朝王都也叫‘土坷垃’,那这天下又还能剩多少‘金坷垃’?”
“至于堂堂太清布风使一职,要干的事、能干的事,可比杂役多得多了呢!快快别取笑我了!”
“何况,布风使布风使,可不就是能跟着风儿到处溜达嘛,这正合我意呀!”
说着说着,她语气轻快起来:
“上次来得匆忙,没能好好看看这十里越济的繁华地,也没能把望京的夜市逛个够。”
“这次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把我召回太清。我甚至很有可能在你这儿过年呢!听说人间界越济河上,元宵灯市冠绝天下,若能亲眼得见这十丈软红尘,当一回杂役又何妨?”
“何况杂役怎么了嘛,大家都是凭本事吃饭的……”
凡人于修士,不过蝼蚁。“蝼蚁”生死见多了,心大的两人,终究还是没有郁闷太久。
一规划起吃喝玩乐的事来,总还是叫人期待而兴奋的。
阿武的舌头也终于活了过来,可他还是哼哼唧唧,犹不甘心:
“可不是土坷垃……比起你们那仙境瑶池……比起那该你得的掌……”
“阿武!好说歹说你也得为我积点口德吧?”
少女连忙打断他,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长老们可没直接惹你,你为我骂他们,最后这业不得造在我身上?”
大宗门权力争斗交接之事,多说多错,最怕隔墙有耳,徒惹是非。
虽两人谈话有结界挡着,可她终究不敢完全放心,直视他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起来,再次试图引开话题。
“可是……”阿武顿时慌了神。
“又难道说,你是不欢迎我来?”阿清眼睛微微弯起,眼底戏谑与狡黠一闪而过。
“我没……”阿武好不容易黑下去的脸又涨红了。
“何况,”
阿清打断了他,
“若不是这次调任,你还喝不到我这次特意顺上路的三十年玉泉长乐红呢!”
“你带了酒?!”阿武的注意力顿时被转移,眼中的小灯笼“噌”地一下亮了,一拳击在掌心,兴奋不已:
“你怎么不早说?哼!等着瞧,这次我五十年的玉露羊羔白定然不会再输于你……”
***
乌樟葱茏摇曳的叶影中,清舟已经静下心来,细细聆听着少年少女不知忧愁的说笑,不愿错过一个字眼。
唔……有很长时间,没能做到过这样安宁平和的梦境,没能见到阿武哥了呢……
连程阿婆也还健在。
虽然触碰不到,无法交流,可神奇的是,她仿佛还能透过院子外头的结界,穿过重重帘帘的烟火雾气,嗅到桃花酒的馥郁芬芳。
她为阿婆酿的桃花酒啊……
阿婆驾鹤西去后,她再也没酿过的桃花酒……
她贪婪地嗅着酒香,听着阿武哥熟悉的、畅快爽朗的笑声,将目光从两人背影上,转向院子外隔着结界的无声繁华。
仿佛置身其间,实则游离其外。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
可那又怎样?
梦里空悲身是客,何以贪欢?
“三清在上,还请见谅。”
“自从那天之后,我的梦里呀,可是只剩下了那场火了呢……”
“就算知道这是假的,是梦境……也请让我……再多看一会儿吧……”
她在缭乱的光影间,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细雪般缥缈的笑影来。
看不够,怎么都看不够,怎么看都叫人欢喜。
连眼泪都舍不得掉。
可不能让视线被模糊了啊……
“毕竟,简直就像是真的一样呢……”
***
阿武和“阿清”一路闲聊,来到后头酒坊大门口,正欲出手推门,大门从里面拉开了。
一个白净清秀的少年人,看身量乎只有十三四岁,五官还没长开,像一团未完工的水墨画,隐隐可以窥见日后清隽的影子……
树上的清舟猛地一下弹了起来。
剑府中的本命剑“嗡嗡”地跳动起来,应和着主人激荡震动的心潮。
尽管她知道,之前的幻境场景发展轨迹,和记忆中的全都一模一样,发展到了这儿的场景也必定会相同。
她也觉得自己做好了面对这一幕的心理准备。
可原来,她还是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反应……
深吸一口气,清舟挺直脊背,死死瞪着门前的情形。
……
少年一开门,看见两人同行其乐融融的样子,似乎楞了一下,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微笑,朝两人长揖唱喏叉手①。
倒弄得不知人间礼节,拳抱了一半正准备行礼的阿清一愣。
她扭头困惑地盯住阿武。
阿武便哈哈大笑,上前几步,往少年肩上好一顿猛拍:
“阿清乃江湖儿女,不拘俗礼,在她面前你不必不自在。”
少年被拍得一个趔趄,抿嘴干笑着,看着她手势,也抱拳道了声“阿清姐姐贵安”,便微微鼓了下腮帮子,一副任尔东西南北掌,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他笑起来时,右嘴角有个酒窝。
少年目光灼灼地盯住阿清,眼睛里盛满了欢喜欣悦。
她觉得这少年有些眼熟,抱拳回礼后,眼神游移,寻思自己在哪儿见过他。
阿武瞥了眼少年红透的耳根,坏笑了一下,轻轻锤了下少年肩头,回首对阿清道:“喏,阿清,这就是你前些日子捡回来的小崽子,伤养得差不多了,在这里帮忙做活。”
说着,眼珠一溜,“嘿嘿”地一笑:
“这家伙脑筋灵光,办事利索,坊里伙计都喜欢他,大家伙儿都叫他——”
少年顿时变了脸色,向阿武瞪着眼睛,微微张嘴,想说什么的样子,却又瞥了阿清一眼,唇瓣瓮动,最终抿起嘴,哑了似的,扬起一只手作势要去捂住阿武的大嘴巴。
“——小白!!!哈哈哈,是不是人如其名?哎哎哎,你别过来……”
阿武身子一侧,脚一蹬,“呲溜”一下躲到阿清背后,探出脑袋,冲被称为“小白”的少年扯下眼睑吐出舌头,做起了鬼脸。
终究不是熟人面前,免不得要矜持许多。
少女敛起面上多余的表情,扫他一眼,淡淡赞道:“小郎君怀出岫流云之俊逸,阿武不可无礼。”
小白脸已经变成了小黑脸,只剩耳根子红得滴血。
阿武一听,顿觉委屈巴巴,大呼小叫起来:“阿清你都没这么夸过我!这小白脸有那么讨人喜欢吗?你还为他凶我……”
小白一时头脑发热,作势要去打阿武,结果阿武一闪身,绕到阿清身子另一侧。
他眼前一晃,脚下一个不稳,眼看就要跌倒在少女身上,连带她一起摔倒——
阿清从容不迫地伸出右手食指,往他脑袋上一点:
定住了。
她一脸严肃地盯住他的眼睛,目光清明,认真地指导道:“下盘不稳、视线不专注、扭身时腰髋僵硬、四体不协、手头动作虽然有些招式雏形,可是太慢了!要知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少女不急不慢地评点少年的招式,最后在两人难以言喻的目光里,沉痛地摇了摇头,做出了结论:
“总之,浑身上下都是破绽!”
说完,指尖轻轻往前一送,便叫少年身子站正了。
小白和阿武两人相顾无言,在彼此眼睛里找到了属于难兄难弟的同感。
武痴的性子发作起来,少女一昂头,笑道:“好久不切磋,说得我自己都手痒了,阿武功力可有精进?”
饶是看惯了少女的殊色,阿武也不由得被这笑容晃了下神。
就这么一瞬的工夫,少女已经提溜起阿武后领子来绕了个圈。
阿武跟被拎上岸的大黑鱼似的,在阿清手底下手舞足蹈狂扭乱摆,哇啦啦大喊:“你使诈!你居然对你哥使美人计!你个小没良心的……”
小白已然是被“美人计”摄了心神,木愣愣呆立一旁。
少女眼睛一眯,毫不犹豫一松手,叫阿武“咚”地一下摔了个屁股墩儿。
“分明是你自己着了相,反怪起我来,倒也真是稀奇,难不成非要和你对阵的皆是貌若无盐,以巾覆面,才能叫你心服口服?”
她在阿武“嗷嗷”的叫声中,背着手后退几步,脚踏九宫八卦位②,下巴冲阿武一抬:“不服气是吧?来,我让你十招。”
“二十招!”
“十招。”
“十五招!”
“十招。”
“十招就十招,小爷我还不信了,勤学苦练这些年,被你让十招还在你手下抗不过十招……”
阿武哭丧着脸,非常没有骨气地屈服了。
……
清舟在树上俯瞰这一切,脸有点黑。
这被称作“小白”的少年……
不是别人,正是当时被她从小混混手下捞出来,托付给阿武照应的越昭……
当初她还想着,这么乖巧的孩子,瘦瘦小小,文文静静一个,挺招人疼的……
现在只想自戳双目。
等等!
她忽然注意到了不对劲……
站在那个“自己”身边的越昭,比起天顺元年两人初逢时,似乎……
她跳下树来,足尖轻点跃到他跟前,仔细一瞧。
这一瞧便是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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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谁没有过年轻冲动的时候呢?
——抽烟二郎腿墨镜风衣大佬状的蠢花
小剧场:
阿昭[惴惴不安.jpg]:我觉得我撩妹手段似乎尬了点?
卿卿[赞许脸]:看来有自知之明这点,为师还是把你教得不错的。
阿昭[哭唧唧.jpg]:阿妈!都是你的错!
花花[老母亲慈爱.jpg]:没关系,真相是卿卿开窍了,害羞了。
卿卿[微笑着举起四十米大长剑]:你不用跑了,结局已定。
阿昭[抱住卿卿大腿]:哇……呜呜呜……湿乎乎你嫌弃昭儿[边哭边拿头往卿卿腿上蹭]……嘤嘤嘤QWQ……
卿卿[诡异地沉默了一下,嫌弃.jpg]:别把眼泪鼻涕蹭我身上……[说着,终于压不下麒麟臂内涌动的洪荒之力……摸了摸阿昭脑袋,并忍不住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花花趁着混乱,悄悄地溜出了片场]
阿武[后台,读着剧本,愤愤不平状]:太凶残了!太凶残了!这对狗男女太凶残了!明目张胆地在本大黑狗面前秀恩爱!还有你这个后妈太凶残了!你让我当他们助攻,没有五险一金也就罢了,还要加班吃狗粮!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凶残?!而且为了你的剧情你竟然还把我……
花花一瞬“放剧透协会之魂”附身,暴起伤人,敲晕了阿武的狗头,将他拖离了话筒。
注:①作揖、唱喏、叉手,古代礼节。
②九宫八卦阵的脚步站位,参考自梁羽生《龙凤宝钗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