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婴已经很久不曾独自生活。
快十年了罢……距离寒秋生第一次跑出去闯江湖。
那之后没多久他也出谷了,随性飘游,任由山里的空屋落了几百个日夜的灰。
而青竹离开两个月,他却没生出一丝远走的欲望。
谷中的生活单调,一人和两人也没什么不同,照旧种菜,采药,出诊,只是身边少了个帮手。
说到最大的变化,不过是玄婴记不清时隔多久重新下了厨。
一开始他竟然手生,在灶前伫立良久,默默回想步骤,自以为胸有成竹了,拿起刀却发现菜上的泥还没洗,烧出锅吃了一口又扭头去拿盐。
无怪小徒儿临别前对他啰啰嗦嗦。他几时被惯成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了?
热烘烘的夏天在烹洗扫刷的复健中过去,天气转凉,一晃眼到了保暖的披风能派上用场的季节。
躁动喧闹的小生物们纷纷进入蛰伏期。晚风习习,玄婴踩着半黄的落叶收割了青竹亲手种下的最后一茬菜苗,忽然感到日子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这一日,山谷迎来了难得的访客。
来客是个很“平”的男人:相貌平平,衣着平凡,言辞平淡。他像是集聚所有世间最大众的部件拼凑而成的,像模糊到透明的空气,随便往哪里一站,都会迅速地融入背景色,哪怕一对一地说一个时辰的话,也能转脸就忘了他的面目和言语。
不过玄婴记得他。他姓平,行二,是魔教的教徒。
并且还是魔教教主的心腹。他们算老相识了,过去寒秋生几番找玄婴出谷,都是此人暗中送的信。
如今寒秋生一跃登上教主的宝座,而这平老二,作为跟新教主打下天下的功臣,却没选择平步青云,继续在那个邪门的教派里做着最普通的信差。
今天他也是带着信来的。“夏姑娘的信”。
玄婴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指的是谁。反应过来后,又呆了一下。
命运似乎是看准了时机,恰在此时,为他送进来一剂调味料。
他脱口问起她的近况。
“这……晚辈也不清楚。”对方略显局促地表达了歉意。
玄婴立即意识到是自己发了蒙。人家只是来送信的,又没和寄信人直接见过,哪还管得着这些。
与其问人,不如读她的亲笔信。
小徒儿信上大致描述了一别数月的经历。她说如今人在长江中下游一带,由于某些机缘,正与师兄一起行动。
与寒秋生一起?
玄婴觉得匪夷所思。
青竹性子柔软又多情,不懂去讨厌人,当年就没嫉恨过受宠的弟弟,连对卖她为妓的父母都有几分余情未了,可偏偏对寒秋生充满排斥,可谓天下独一份。
过去玄婴不知她不喜,曾提过让寒秋生抽空回谷看看。
他想这大弟子和自己不同,活泼开朗,接触一下对那小闷葫芦有好处。寒秋生呢,当时的态度却很含糊,结果也真没回来过,不知是个什么心思。
这样的两人凑到一起要怎样相处?
或许是物以稀为贵,想到青竹跟师兄处处不对付,玄婴没泛起什么同门阋于墙的担忧,反倒是有些好笑。
除了一叙离情,信中再没什么重要内容,后面尽记着些琐碎小事,最后又是提醒他少饮酒,多加衣。
他看过随手合上,第二天到镇上买了个结实防潮的木盒,放入书信,收进衣橱的角落。
秋高的月亮缺了又圆,清宵无梦,连乌鸦也不成眠。
挂月的槐树下响起推门声,鸦出巢,扯嗓子叫了两声,扑扇着翅膀落到来人的食指上。说来也怪,家门口这只大黑鸟以前只搭理青竹,看到玄婴就跑,这几天却对他很是亲近。
可能是经过一个季节,它那颗微小的脑仁也终于开了窍,明白那个穿绿裙子的小姑娘不会再出现了。
据青竹说,这鸟儿就是在他窗台上住过的断腿幼鸦——如此一想,就觉得它颇为忘恩负义。当年住他的房子用他的药,腿也是他治好的,怎么给他的待遇还不如只是喂喂虫、唱唱歌的青竹?
当真是有奶才是娘,出钱出力的一点好都讨不着。
远不如他的小姑娘贴心,有情有义,感恩图报。
据说乌鸦是种具灵性的鸟,许是察觉到了身旁腹诽的气息,突然飞离他的手指,呀啊呀啊抗议着冲上夜空。
聒噪的鸣叫愈发衬得山谷萧瑟宁静,夜风如水,透过看不见的缝隙,点点滴滴敲打心扉。
玄婴心头突然跳出一句诗来: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青竹打小爱念书,他陆续给她买过些诗文典籍,闲时也翻两页。
也许这些东西看多了,人就容易伤春悲秋起来。玄婴也不明白自己怎会如此,似乎月越圆人越寂寞,意外的家书反而让日子变得难过。
受伤的雏鸟如今长成了好大一只,当时曾把青竹吓得摔下树的成鸟却已老了,不知去了何处。
相思相见知何日?
大黑鸟在空中绕了一圈,渐飞向青竹的房间,在屋顶盘旋不去。
乌鸦啊乌鸦……
“你也在想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