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帝登高御极十载,虽吏治和煦却赏罚分明,抬举寒门低户致仕,西设驻防巩固边境山河,史官笔下诸多褒奖,只有一事为天下不满:尚未立后,尚无嫔御,以致子嗣不得。
“秋儿不能去苏州。”烨帝盯着高晋,他不再叫秋娘了,从前她是自己的乳母,不能吓着她。现在,她是他的女人,只有她兄长可以叫的“秋儿”,不再是束缚他的禁忌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这不是需要商榷的事情,而是原本就该如此。一丝疑虑闪过,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高晋只是沉默地躬身一揖。
皇上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处处需要他指点教导的太子了。
天家子女,生而富贵无极,却要用自己的一生去交换权力的更迭与稳定,得到的权力越大,自身所受的束缚也就越大,皇上与秋儿能结夫妻之缘已是十分不易,可江山是不能靠他们的感情维持下去的。
这几年不知为何,一向安分守己的颛劼族频频挑衅边境,烨帝早已动了再次亲征的想法,加之朝中立后之声愈发响亮,上折暗讽奉昭夫人淫惑圣上,违背伦常的声音也开始蠢蠢欲动,不难琢磨出这些声音里,有望成为外戚的那些高门士族下了多少工夫。
烨帝肖父,生性霸道强悍,从小面对高晋的严格训练,总是咬牙接受。登大宝之后,辖制朝臣时,却同其母梁氏一样有着忍耐怀柔的一面。梁皇后出身寒门,先帝立后之前,高门士族一律力荐鞠妃为后,存放先帝遗迹的宝书阁里,还留着当初朝中上奏斥责梁皇后出身的折子,其中所有内容,烨帝亲眼过目,一直隐忍不发。
高晋心中一凛,世家高门掣住了国库虚弱的软肋,如若不从高门中选立新后,定当失去出征的后盾,若是选立新后,为制衡其余世家与重臣,则要从其选入四妃以及嫔御数人,将自己的终身大事也算计进来,这也是帝王之术。
只是这样一来,秋儿此生都无法名正言顺,甚至内廷,皇上都可能无法保住秋儿。
“师父有话直说。”烨帝拿起笔,在磨细的朱砂上点了点,打开了兵部尚书江定的折子,却因高晋的话停了下来。
“皇上,送秋儿回苏州,可调遣暗卫守护,立后与出征迫在眉睫,秋儿实在不能留下去。”
“师父。”烨帝搁下朱笔,目光灼灼地打断他。
“琴儿十三那年,朕与师父为她选驸马,师父独独看中了翰林院院士石一鸣的嫡长子石俊冲,当晚朕与师父饮酒,师傅难得喝醉,可曾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吗?”
高晋愕然,即使四人面对彼此都心中有数,自己也从未宣之于口。
“臣有罪。”他猛地跪下,双膝在坚实的地上磕出沉闷的声音。
一时无人开口,殿中陷入沉默。
烨帝双手搁在折子的两边,御桌上铺着明黄蜀锦当案布,金龙穿梭在云层中,肆意游晃,这是秋娘织的。
他甫出生就无父无母,幼时为防宫中暗藏余孽下手,他的布袜,里衣,便服上的腰带,这十几年来,这个女人就这样一点一滴的渗入到他冰冷摇晃的人生中。
即使御极之后,与师父联手清理内廷,她仍然把他当成一个需要她处处留心爱护的孩子,就连自己识人事之后还要求喝奶,她也总是无奈地答应。
每每需要彻夜批折子,秋儿就把紫木叶烘干做成了饼子熏在他长待的每一个地方,不让人声张。
她从朝臣宅邸入了宫廷,心性柔软细密,两人朝夕相处十多年,任何经她手出来的东西,他如何不知?只是情字沉重,他们都不曾开口。
殿中燃着紫木的饼子,淡香怡人,一缕缕袅袅的白烟从黄铜雕龙的小鼎中飘出来,缠缠绕绕,无声无息。
“师父说,石俊冲此人豁达开通,琴儿年少无知,就与我有了夫妻之事,只有嫁给他,才不会被看轻。”
高晋跪伏于地,心中浮现出那张温柔笑意的小脸,双眼泄露出浓烈的爱意,人却一动不动。
烨帝见他不追问也不否认,似乎早已料到此种结局,也不在意,继续下猛料道:“朕再追问师父是否对琴儿无情,所以才可以如此不受影响地为她选驸马,师父当日说公主尚驸马之后入住紫铜街的夫家,即使只可以远远地路过,师父也愿意。”
高晋不语。
原来自己把这件事说出来过:从石府门口往前两家宅院,就是高晋在紫铜街的宅邸。
“可是琴儿听说师父为她选定石俊冲之后,她跪在地上求朕不要把她嫁出去,她说即使是不见天日的等待一个人,也好过自己远离了这个人。”
十多年亦师亦友的相处使他们明白要劝服对方绝不是一夕之间可以做到的,高晋抬头,只听到那个男人缓缓道:“我要把自己心爱的女人留在身边,只有我自己护着她,我才会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