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峨眉》--Ⅸ:罗莉塔,8点

八点。你正要投向床。你的床。黏着你的皮屑、毛发的床。标示着你的存在的睡眠场所。你的床就是你的海。无人的睡眠之海。这是真正属於你的时刻。没有别人干预。没有别人。别人。

你在那里面,独自一个,独自承受你的孤独。而不是被迫在人群,不是在男人进入你的时候,去感觉、接续永恒的孤独感,宛若悬挂在空中的断鸢。你多麽喜欢这样的时间的片段。彷佛你是完整的,不是某个什麽、某个谁的其他流落在外的部分。你是你自己的。你是你的。多好啊。

但夏天的清晨真是够狠毒的。日光已经盈满,从某种细微的尘埃之间笼罩下来,姿态猛烈。你感觉房间里头的防晒霜呼唤你的强度。跟那群男人混太久了。实在应该更早离开。不过在後来的日子里,你会发现,原来最难的从来都是离开。你把窗帘都拉起。黑暗的室内。冷气温度设定在27度。电风扇运转。你把追在身後的阳光彻底隔离。那些喧腾、暴虐的光线,都不能再伤害你了。

不过跟床彻底结合前,你还有一整套动作得完成。包括洗澡、卸妆、保养。这些约莫会花上你几十分钟的时间。但你那麽、那麽的累。不过你没得选择。你必须如此。这是一个美丽残酷的城市。在此街道上,你的生存值完全依据外型决定。物质或者世间的价值。你并不思及悲凉。没有那样的余裕。你有太多的慾望必须被世界填充。你是个在自己体内未曾停止填充的女子。

女子与鱼。你是鱼。一头华丽得近乎妖异的鱼。你进入鱼门。一道鱼的封锁之门。你第一次做,是因为Playboy一个紫色亮彩的包包。不多。只是三千元。但你掏不出这个钱。而身体很容易替你解决。你知道。碰巧你不抗拒这个途径。於是你在西门町外头游荡。你紧张。胃部的扭转让你好不舒服。你听说西门町都是些老头子找人援交的地方。有一回你跟差距了十三岁的前男友去看电影时,还有个老头跑过来说多少钱啊。差点你的前男友就要动手扁人。

你根本没办法好好的在一个定点呆着。你觉得街上到处都是警察。每双眼睛的後头都躲着一台摄影机,正要记录你贩卖自己的过程。你害怕极了。你还记得最後冷汗直冒,让一个巡逻的条子用警车送你回家。你失败的卖身第一站。紧接着你上聊天室。网路最好的就是匿名。而且七情六欲都肆无忌惮地流动。不过你也知道有网路条子会在上头监看。当然不能被逮到。你要从事的是安全性交易,那包括不进条子宫。而你又拙於表达和为自己立下一鲜明易见的标识。你根本没办法在那瞬息万变的交战状态,吸引别人注意。你的挫败感,连在虚无里也紧跟着不放。

直到你认识了X以後。

把Body Shop白麝香沐浴胶冲净後,听到手机突然响起。Nokia的单音铃声。你厌恶把歌曲设定为来电铃声,搞得很紧张,像怕人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你只想躲起来。躲在人群里面。最好谁都看不见你。

你当了鱼以後,几乎把赚来的,都耗费在喜欢的那些特定品牌的衣物、饰品还有各种包包上。但你无意炫耀。你只是静静的,在衣柜之前,欣赏你的拥有。拥有。拥有是很神秘的字眼。你自小到大,几乎没有拥有过什麽。父亲?母亲?家人?朋友?或者爱人?不,不。你没有。

你是空无一物。

擦乾手,接起电话。喂,你好。是。你哪位?哦。谁介绍的?嗯嗯,小方啊。好。可以,可以。你几岁?什麽工作?嗯。下午。大概四点左右。在峨眉街的秀泰影城。你知道吗?好。对。就是诚品西门店旁边。你到了再打给我。一百六十,四十八公斤。好。掰掰。你结束通话。呼。今天用不着洗头发。坐在床边,开始敷起面膜,之後依序把一整套东西涂抹上脸:化妆水、调理精华液、晚霜、眼霜。美丽是一场动辄见生死的战争。你很清楚该怎麽保持你的价值:价码唯一论啊…

X是个神秘的人。主要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干嘛的。大家都知道他是联络峨眉帮的唯一窗口。他置身於一组号码之後,深深的帘幕以後。没有人见过他。大家都只知晓一个代号般的名字:X。

你也是。他找上你的时候,原先还想着终於有人注意到你要贩卖自己的讯号,开心的在椅子上跳起来。但随着对话进行。你知道并非那麽一回事。X招揽你加入,保证收入还有安全无虞。你起先实在不愿相信。毕竟网路诈骗花样之多,叫人发指。哇。你用了发指二字。不过实情是你并没有更多选择。你要当鱼,又不想孤立无援,你只能冒险。

幸好你冒了这个险。直到现在为止,X,或者说峨眉帮的确协助你在这条街上活下来。并就近帮你找了个小巷子里的房子。据说这里大部分住的都是鱼。换言之可说是秘密洞窟,专属於峨眉帮的吧…

没有确切地点的峨眉帮,被当作近来西门町一带最神秘无声的组织。你听过不少人讨论。你现在是她们里面的一员。这个全然由女人组成的帮派。但你谨守沉默戒律。这是加入峨眉帮的唯一条件:你必须对任何帮内的事守密,不得外泄。X把这一点说得很明白。峨眉帮吸收你,与其说是壮大,不如说是负担。你也觉得百般不可解。像你这样一个庸俗者,怎麽会特别来找你呢?从来没明白过。

终於做好基础保养,已经逼近八点四十。上班族的时刻。但你周遭都还是静的。只除了车子,车子,车子,无以计数的车子移动声。但不清晰。挺隐微。秘密洞窟的静谧,任谁都会满意。当然。你不能说出来在哪。这大家都明了。你躺平在床上。想起男友。心底有股甜蜜。当然不能让他知道你正在做的事。男友在当兵。他一再忧虑兵变。但男友是成熟的。他说了,如果有更值得,对你更好的,就去吧。没关系。他会祝福。简直像是偶像剧台词嘛。但这不正是你梦寐以求的事!你不正是希望有个人可以这麽跟你保证,深情的,带着即使承载绝大伤害也在所不惜的表情!

你是必须爱他的。你想。每个女孩子不都只是想要一个可以带来花朵与苏醒的白马王子。他就是这样子的。前男友逮到你做鱼。他跟踪你,他以为你有第三者。他已经满怀愤恨的怀疑你好些日子。但你那时沉浸、陶醉在买下第一个Gucci的晕然里,根本没有注意。你跟客人进入宾馆以後,他尾随你们,还跟柜台说他是来抓猴的。前男友是个有点流氓样子,很粗鄙的家伙。他按下门铃,闯入,指着你大骂,并且要动手扁人。客人还以为是仙人跳。你拉住前男友,气急败坏,脱口而出,他是我的客人,你发什麽神经啊。你要客人先走。前男友像是灵魂萎缩,整个人瘫坐在床边。你恨恨的说,分手吧。掉头就走。

你绕过小路走进峨眉街时,前男友在後头追上。他动手。一巴掌。狠狠甩在你脸上。你被那股猝不及防的劲大力道扫得摔在地上。你现在的这个男友,就在那命定时刻经过。当前男友扯住你头发,而周遭的人都闪躲,空气进入低低,低低的战栗的寒冷时,现任男友,你将来深爱的男人,把那粗暴的家伙推开,并以充满魄力的口吻说他已经报警。前男友的眼珠看来被火焰焚烧至焦黑的东西。你在里面感觉作为一个人的忿怒的极致。在後来出现的男友的叫喊下,过去式的男人跑开了。你有了另一段开始。

峨眉帮很快知道这个事件。X在MSN上跟你保证,前男友再也没办法伤害你。但你不愿意他有事。毕竟因而被彻底伤害的人或许是他而不是你。X的回应在萤幕上闪烁: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再也不能靠近你。从此以後,个性执拗、夹缠不休的前男友确实完完全全的消失。峨眉帮的确有本事。而最重要的是那事件把你的真命天子带到面前。眼神坚毅、淡定的现任男友。你深爱的男子。

你很确定爱他。但害怕啊,很害怕。你害怕对服饰、包包的迷恋会终结你们之间。你根本没办法摆脱鱼的身份,你上不了岸。然则,你有试过吗?不,这不是试过与否的问题。而是你无以抗拒对那些事物的狂热。那是你的黄金事物。你深知如此。有个客人跟你说过一个东尼泷谷的死去的妻子的故事。後来你发现那是宫泽理惠。如果你就是那样子的怎麽办?怎麽办呢?

问候的後头,冒起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泡泡,很快将你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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