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扬轩把车停在一条老房林立的小巷里，独自下了车。午夜十二点半，远离恍如举世同欢的繁华街道，灰头土脸的巷子，毛玻璃窗挨家挨户融进一片沉沉夜色，街灯在巷里醒着。
巷口对面是一所小学，顾扬轩走到围墙边蹲着，徐慕曦问什麽他只点头，摇头，或沉默。
她认识的顾扬轩好像跟去年一起走了。
徐慕曦用讯息把他们的位置传给纪程亦，然後继续陪顾扬轩蹲在围墙下。在她蹲得脚都麻了的时候，一台亮着大灯的机车在他们面前停下，徐慕曦被光刺得睁不开眼睛，机车关灯熄火，穿着驼色长大衣的麦晓南从後座站下来。
脱下安全帽的纪程亦停好车，走到他们面前盯着他们俩，衣服、手掌、脸颊、头发，他的视线往上爬，直至确定他们无恙，才终於松开表情，走到顾扬轩的另一边坐下。
纪程亦出现的那瞬间，徐慕曦心上所有惶惶不安彷佛都找到了离开身体的方向。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身体立刻被疲倦盘踞，连起身的力气都使不上。麦晓南将她拉起来，抓着她的手腕，走到旁边的人行道上。
她们走到一棵瘦小的树木旁，徐慕曦回过头，从这个距离看得见纪程亦和顾扬轩，但听不见他们说话。她看见纪程亦接过顾扬轩递来的菸，打火机嚓地在阴影中亮起火光，他叼着菸点燃，手法娴熟，但点着後就立刻从嘴边拿下。
她好像从来没问过纪程亦为什麽要戒菸。
收回视线，麦晓南已经坐在人行道边，低头抱着膝盖吸鼻子。
徐慕曦走到她身侧坐下，手指拨玩从步道砖里探出头的小草。
「刚才苏嘉俊问我们为什麽不去看电影。」麦晓南轻轻笑，「你知道纪程亦回答什麽吗？他回答，因为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後一次见面。」
明明是沉重的气氛，徐慕曦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雨瞳怎麽回家？」她问。
「苏嘉俊好像说要载她回宿舍吧！你传讯息来之後我们就先走了，所以不清楚。」麦晓南又吸了吸鼻子。
徐慕曦曲着腿，静静待在麦晓南旁边，听她吸鼻子的声音。她想到，麦晓南却从未像顾扬轩那样放声痛哭过。她所有伤口都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平衡端正的五官後藏着人世间最摇摇欲坠的身体。如果有天麦晓南失足跌落地狱，徐慕曦不知道自己来不来得及接住她。
所以纪程亦求她照顾顾扬轩时，她看懂了纪程亦眼里的恐惧。纪程亦害怕顾扬轩会就这麽消失了，就像她害怕麦晓南有天会离开一样。
「哈哈，对不起。」麦晓南突然说。
「为什麽要对不起？」
「其实不管是你在网路上被攻击的时候，还是看到其他人被欺负的时候，我都好想跟他们吵架。有好几次，我都快要忍不住了。」麦晓南的头发遮住脸庞，簌簌眼泪滴在腿上，「可是我好害怕，我怕他们发现我才是最可笑的那一个，我怕被攻击，我怕有一天我会不想活下去⋯⋯」
徐慕曦抿起嘴，用唇齿挡住哽咽。她伸手揽住麦晓南，将她抱进怀里。
「对不起，我也想像纪程亦一样勇敢，可是我很自私，很胆小，什麽都帮不了⋯⋯」麦晓南躲在她怀里抽泣，话说得断断续续：「慕曦对不起⋯⋯我没有勇气保护你⋯⋯我没有勇气保护顾扬轩⋯⋯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失败的东西⋯⋯」
哭声之上，徐慕曦用力将她抱紧。她把脸埋进麦晓南的发间，把哭声藏在麦晓南的哭声里。
「你才不是东西。」
把勇气留给自己不是自私喔。你们已经很勇敢了。
顾扬轩点燃第二根菸，从红着的鼻子里哼出一声嘲讽。
「发泄完舒服多了。我原本还想让你在游戏上教训他们，现在看来大概没机会了吧！」
纪程亦单手夹着菸，往徐慕曦那里瞥了一眼。
两个女生抱着彼此坐在人行道上，小小的徐慕曦张开双臂，像保护脆弱的婴儿一样，用整个身体把麦晓南圈紧。
「欸，这次谢啦！」顾扬轩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安抚麦晓南的徐慕曦，「你们小俩口捡回了我的小命。」
「嗯。」纪程亦把玩着手上的香菸，看发红的火光下，灰黑菸灰点点飘落，「你下次亲口向她道谢吧，她应该会很开心。」
「知道啦！」顾扬轩眯起眼睛，口吻变得严肃，「还有，这件事不要跟念城说，他最近已经很辛苦了。」
点点头，纪程亦扬起唇角说：「他是不容易。」
「唉⋯⋯不比我轻松啊⋯⋯」深呼吸，顾扬轩朝夜空吐出一口菸，下巴朝徐慕曦的方向抬了抬，「你呢？什麽时候才能名正言顺？」
顾扬轩说得轻松，好像终点已定，剩下都是时间的问题。
「如果她知道我过去是什麽样子，还愿意理解跟接纳，那一天可能真的会到来吧？」纪程亦低头看着烟灰落下的地面，「虽然看起来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但我还是觉得难以启齿，甚至有点害怕看见她听到那些事时的表情。」
他朝徐慕曦和麦晓南望去。刚刚还抱在一起的两人，现在居然绕着树在打闹。
「你不讲，她怎麽可能知道？」顾扬轩睨了他一眼，「在她从别人那里听来以前，快点亲口跟她说吧！」
纪程亦捏着菸，低低回答：「我知道。」
凌晨的冷风卷过地面，顾扬轩放在地上的菸盒差点被吹跑。他抓住菸盒放回口袋，抬眼时看见纪程亦手上快烧完的香菸，一把夺了过来。
「你到底抽不抽？」顾扬轩啧了声，「给我啦，浪费！」
「抱歉，浪费你一根菸。」纪程亦指了指天空，「保险起见，你继续往上面吐，我怕慕曦不喜欢菸味。」
顾扬轩眉梢一抖，转头往他脸上喷出一整口菸。
「顾扬轩！」纪程亦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把菸圈挥散。
「试试看啊，不会因此嫌弃你的才是真爱嘛！」顾扬轩又得意地吸了一口，仰头看他，「对了，刚刚慕曦抱我了喔！羡不羡慕？」
这回纪程亦二话不说，一脚朝他身上踹去。
四个人在外头逗留到凌晨两点，要告别时，徐慕曦问麦晓南她要怎麽回家。
「我叫计程车就好。」麦晓南转头对顾扬轩道：「你不用送我了，快回去休息。」
顾扬轩撑着沉重的眼皮，打了个哈欠当回应，惹得徐慕曦笑了出来。
顾扬轩看起来真的累了，和他们道别後缓缓往学校的方向骑去。过了约莫五分钟，麦晓南也上了计程车，离开前摇下车窗朝他们挥手。
他们两个离开後，纪程亦也发动机车，准备和徐慕曦回家。
远处巷内传来微弱的狗吠，徐慕曦坐上纪程亦的後座，眼前是他宽阔的肩膀。小巷外的街道不见人影，连汽机车都稀稀落落。
他们停在第一个红灯前，纪程亦忽然把双手放到腰侧，掌心朝後。
「手。」他说。
徐慕曦怔怔地把两只手放上去。
纪程亦牵着她，将她的手放进自己黑色外套的口袋里。
「晚上很冷。」纪程亦轻声说：「抓紧。」
绿灯骤然亮起。
看着纪程亦的後颈，徐慕曦的嘴角一点点上扬。纪程亦转动油门，带着她向前行时，徐慕曦藏在他口袋里的双手微微收紧。
她侧着头，将耳朵贴在他宽阔温暖的背上。
还好，他们的这一年依然有一个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