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尚良并非科班生,是高二时才下定决心要走这条路。
一切的起因是亲戚家的小孩哭闹着不想学才艺,便送了一把小提琴来,方尚良对它很感兴趣,一天到晚抱着,自己试图摸索。直到父母发现他在看着影片自学,终於决定帮他找音乐老师,那年他小四,从此便没有间断学琴,即使到了年纪稍长,父母会抱怨开销大的时候,他就努力靠打工持续下去,过程中也在一些比赛拿到好成绩。
当他说出想读音乐系时,父母其实不太支持。
「如果你本来就不会读书,加减去也好,但老师也说你学科好,这样不就浪费了?阿良,认真考虑,那出路很窄。」
他讨厌这种话,像把音乐跟艺术都归在不够优秀的人才走的。
後来他带着音乐老师去跟父母理论,谈了很久才说服他们,虽然是无奈地答应,说找不到工作回来经营花市就好。
方尚良很不服气,下定决心不能走上他们留的退路。
他拚死努力好久,如愿考上一间不错的学校。音乐老师还因此请他吃饭,庆祝当年那个不雅地用腿夹着琴装肩垫,还跟同学比赛谁能用下巴夹琴最久的幼稚小朋友,已经好好考上音乐系了。
读过一年半,方尚良算是喜欢这样的生活。只是偶尔,偶尔会有种现实在大学生活中凝滞的感觉。
待久了,其实可以知道是什麽样的人会成为演奏家,什麽人跟他一样一直打着问号。不管是主修的小提琴、副修的作曲,所学所练,至今好像都没有得到明显的回报,可以让他用笃定的口吻去说未来。
梦想开始被压扁,压到最後看不太出来是什麽形状,也许是可以刚好放进现在的得过且过。
这样周期性的消沉再度到来。他躺在琴房的地板上,灯也没开,就开始拉琴,拉的是三天前写好的实验曲子,怨天尤人颂。
像要制裁如此让人不快的声音,没几个小节结束,灯忽然被打开,光线刺进眼里,他像被攻击一样挥着手乱叫。
「你在拉那什麽让人想进来打你的曲子,又是什麽集中了所有缺点的演奏?」
程霍心走到他身旁,眉头拧的很紧。
「没有,就是……表演的形式。」
当初听李岳清说关於杜象如何让小便斗成为艺术品的故事,方尚良对於用随机性将一个随便的东西塞进美术馆这件事很感兴趣,於是也用不和谐的音做了首曲子,再每次都用不同的、会让音色诡异的方式演奏,像是故意不调音,或者放任姿势歪七扭八,下场是没几天就接到一堆投诉。
为了更专注於旋律,他还不开灯,让学妹以为琴房闹鬼。
程霍心不领情,像妈妈制止小孩一样,看着他说:「不准再拉那种东西。」他搬出钢琴椅坐下,又转头过来补上,「还有这间琴房我登记使用了,出去。」
这个人好像比之前还暴躁。程霍心向来是个完美主义者,又副修小提琴,或许也是因为毕业音乐会快到了,这种声音感觉很容易将他激怒。
「可是学长,我们好久没见面了耶。」
李岳清跟程霍心是身边比较固定的伴,如今他们都有了自己的事,方尚良感到被全世界抛下。这间琴房是程霍心习惯来的,所以他才特意待在这,还计画着可以把这个忙到常忘记吃饭的人拉去吃晚餐。
「不可以,你太烦了。」但程霍心把谱放好,丝毫不在意他说的,及那之下的贴心。
「那我闭嘴。」
「我等等要录音。」
「我会很安静。」
程霍心深呼吸好几次,内心似乎在用力拉扯,最终说:「好,等一下在录的时候,你连呼吸声都不能有。」
方尚良像接受挑战那样答应了,他认真地看着程霍心,把呼吸放很浅,用手势欢迎他随时开始。
程霍心给他一个不太信任的眼神,按了手机录音键就弹下去。这是一首开头比较繁复的曲子,方尚良看着那华丽的轮指,对颗粒分明的音感到佩服,视觉跟听觉都被紧紧抓住。
程霍心大概也是这个领域上会有所成就的人。看着他练习时、被他指导时,方尚良常这麽想。明明自己跟他身高差不多,却老觉得,他看上去很高大。
接下来曲子进入比较和缓安静的部分,那个弱音简直让人撑着沉默到快窒息,原本能均匀分散在快速音群的专注谨慎凝结起来,被大块切到上面。方尚良很紧张,就怕不小心发出怪声,但他相信自己可以撑过去。
很棒,好像快结束了。
「方尚良!」忽然外面传来大叫。
程霍心在下个音用力结束,同时站起来,「出去!」
「什麽?又不是我叫他喊的。」方尚良委屈到有剩。
「谁管你!」
他抱着琴盒被关门之後,转身看向造就这一切的王八蛋,是他之前住宿时的室友臣书聿。
「你要干嘛?」方尚良闷闷地问。
那人笑得毫无罪恶,「没啊,想跟你说嗨。」
嗨屁啊。他不敢置信。
隔音好的琴房只有几间而已,去看登记表已经全部被借走了,方尚良不能继续尝试那首可怕的曲子,於是走到三楼走廊看着对面明亮的美术系教室发呆。
想找的人没空,想做的事没办法做,太早回家又会懒散起来,他一时不知道该干嘛。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再次看见江岁予,黑色的衣服真的快要跟环境融成一块。
其实看到他的次数算频繁的。听说江岁予的父母都是这个领域的人,而他似乎住在家里,大可回家练琴就好,没有跟别人抢琴房的必要。
他却一直待在系馆,一直低调地登记了间角落不太好的琴房。像是在说,这样就好,但不会让出这个位置。
真的注意到这个人,就是路过他练习的时刻,身旁行进着的曲子让方尚良不自觉放慢脚步,最终停在一边,忍不住从窗户看进去,望见那专注的侧脸的时候,他觉得江岁予是他见过最漂亮的男生了。
他符合了很多人对音乐系不切实际的想像,一举一动都好优雅,高级到有点不真实。旋律更是令人惊艳,像是那种从小就决定自己的志向,从没懈怠过天分的人,哪怕天分已经允许他不用太过努力。
方尚良很期待看到他正式演出,那天却迟迟没有到来。
有些课需要上台发表,江岁予却总是能省略这个项目,像只是来旁听一样,比较大的公演也不参与。到了二年级下学期,这件事几乎被抱怨到烂掉了。
事情本身是很没道理的。最常听到有人讨论他是不是贿赂了学校。不过贿赂这个有什麽用?要成为演奏家的话,这样就是在白白浪费机会。也有人猜他从来没上台过,但很快就被打枪,网路上就能找到他高中在钢琴比赛得冠军的影片,顺便找到他是知名音乐班出身的,後来最可能的说法是他只想用最消极的方式来获得那一纸学历。
大家都觉得他不情愿属於这里,因此渐渐被疏远,身边几乎只有个同样与多数对立的人。
大部分的时候,只有自己。
江岁予走过来时,专注地看着快要完全暗下的天空,似乎在思考某事,直到方尚良侧身挡住去路,才把视线收回来。
「嗨,要去哪里?」为了不让对话再被寒暄腰斩,方尚良丢出一个问句。
「练琴。」他礼貌地微笑,回答似乎有意精简。
「那你吃晚餐了吗?」
「还没。」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
方尚良毫无顾忌地邀请,他几乎对任何人都可以如此,因为很喜欢吃饭的时候有伴,就算自己去餐厅吃,也能跟同桌的陌生人聊到很快乐。
江岁予歪头,看了他许久。
「你是因为没人找了才问我的吗?」
的确跟程霍心把他赶出琴房有一定的关联,但又不全然是那样。他睁大眼睛愣了几秒,才一脸认真地摇摇头,彷佛写着你怎麽会这麽想。
「当然不是。」
很多人都说他严肃的脸看起来很胡闹,现在他看出来江岁予也这麽觉得。
他们对视了一阵子。
「好。」江岁予缓慢点头,「但我想自己吃。」
「那我们之後还有机会一起吃饭吗?」
问了,看他还在犹豫回答,方尚良用气音提示,有啦,说有。
最後得到的是再考虑。
方尚良趴在围墙上挥着手看他离开,很快就後继无力,手垂到墙外晃阿晃。
明知道希望本来就不大,仍是错失了一个其实不自觉等待许久的机会,心里为此粉上一层薄薄的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