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翘提起一支银针,在陆梨的小手上的合谷穴下针,满额冷汗的他却不敢随意放手。
陆梨皱了眉,嘴角又徐徐滑下一道黑红,太皇太后伸手为她抹去,自己脸上的泪却未有拭走,「丫头——丫头——你一定要撑下去——你若一样毒发而亡,你爹——你叫你爹怎麽办呢?」
「⋯⋯」
杜翘看向陆梨喃喃的唇,大概是做什麽恶梦了吧?
「⋯⋯爹爹⋯⋯」
「⋯⋯哥哥⋯⋯」
她在念着她牵挂的人。
「不男不女的,你听到吗?你不能让陆王爷和槐哥哥伤心。」杜翘拔出银针,银针针头由银入黑,看得他心头一震,毒性如此之猛,竟快要遏制不住了——
「⋯⋯下辈子⋯⋯下辈子⋯⋯再见⋯⋯」
杜翘焦急地为陆梨诊脉,「你、是不是想见见二皇子殿下?」
「再见⋯⋯」
「我去请二皇子殿下——」
「雨哥哥⋯⋯」
雨哥哥?是指洛王爷吗?她——喜欢的人是——
杜翘瞠圆双目,脑中闪过陆梨一拐一拐回来客栈的画面,当时他就看出她的脚伤是跪出来的,却不知她为何要跪,原来——原来——她是听闻洛王爷失踪後去佛寺祈福,一跪就跪了好几天——
「下辈子⋯⋯雨哥哥⋯⋯」
「王爷!」
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赶至,慕容雨立时转过身来,「如何?」
两名侍卫看了看慕容雨通红的双眼,又见他脸上、身上都沾了血迹,猜想自家王爷出外查探情报意外受伤,又不得不隐瞒伤势,所以才秘密要他们出宫找寻伤药,两人为慕容雨难过,不由得犹豫了一下,才恭手道:「回王爷,属下已派了全部人手逐间药堂查问了,可他们都说⋯⋯都说自上月起,已没有犀角供应了。」
慕容雨紧握了拳头,他又转过身去,不想让下属瞧见他无助的神色,「你们退下吧。」
「王爷,属下现在就派人去洛王府取药好吗?」
「来不及了。」慕容雨闭上被冷风吹疼的双眼,「你们退下吧。」
「是⋯⋯」两人慢慢退走,还是忍不住嘀咕,「都说新帝无能,要不是刚登基就耍性子跟西月国断交了,坊间又怎会连一颗犀角都没有?那是救命的灵药呀!」
是啊,坊间不会再有犀角⋯⋯即是除了洛王府,就只有——
小犀角,当年那颗珍贵的小犀角。
他若夺去她那麽喜爱的小犀角,她会否更恨他?慕容雨咬牙,又觉自己无谓,她本就恨他,不过再多加几分又有何妨?
又或者因为恨他,她早就把小犀角扔了。
然而他已别无他法,还是决定奔向琉璃轩。
⋯⋯
张恩希仍跪於冰冷的地上,她泪眼汪汪,看向面前眼神空洞的慕容决,他仍然愣着,身上的衣衫沾了血迹,但他也未有打算退下去更衣,只怔怔地站於原地,一声都无法吭出喉咙。
「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你逼迫她的下场,她宁愿死,也不要做你的女人。」
「为何⋯⋯为何⋯⋯」
「为何?你为何还要问她为何?你为了得到她,毁过她一次,你失败了,所以你毁她第二次,你明知她不是你的,你为何要强求?」
慕容决双目凶狠,他如今就是被刺伤的猛兽,比平日都要更敏感,更有杀人的意慾。他一把将恩希拉起,小刀又架在她幼白的项上,印出一道血痕,「你说什麽?你说什麽?她怎会不是朕的?天下都是朕的!小梨她不是也知道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她没有惊恐,只哀伤地看着他,他大抵很寂寞吧⋯⋯
「收起你这令人恶心的目光!」
「小梨不是你的,她是慕容雨的,父皇本就有意将小梨许配给慕容雨,他一直都不允许你亲近小梨,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他双眼通红,泛着泪光,「⋯⋯不准说⋯⋯不准说⋯⋯」
「慕容决,你承认吧,你其实不爱小梨,你不过是想占有这个被誉为明珠的女子罢了,你不过想要证明父皇最疼的是你罢了,你放开她吧⋯⋯」
「不能!朕不能放开⋯⋯」他爱她,他怎会不爱她?他只不过是想她也爱他⋯⋯如果他真的不爱她,那他这十年的等待,连年杀害的人岂不是全没了价值、意义了吗?他怎能不爱她?他就是爱她!只是旁人都不理解⋯⋯他不是笑话,也不是闹剧⋯⋯
两行泪水自他的双眸缓缓滑下。
「你爱的,其实只有你自己。」张恩希语气仍然温柔,但对慕容决来说,她的话句句都似利刀,似在割开他,把他脆弱的内里剖出来供人笑话,「你想要小梨衬托你的高高在上,你想要小梨心甘情愿臣服於你脚下,你根本没有为小梨着想过,她爱慕容雨,你心不忿,所以你不允许;她嫁慕容清,你心妒忌,所以你又拆散⋯⋯」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慕容决发疯似地提起手,就想一刀划下,但他一见她那不惧不怕的双目,便惊恐地止住了手。
「她那麽娇弱的人,却用最极端的方法来脱离你的掌控。你还不懂吗?她心死了,在三年前,她的心就死了,你就算占有她,也只是具行屍走肉的傀儡罢了。」
「别再说了⋯⋯」慕容决摀住了双目,泪水却仍从他的指缝处落下。
他为了得到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与父皇,如今她却用行动告诉他,她是得不到的,她是触不及的,他把自己弄得满身罪孽,原来就为了她的践踏与鄙视吗?他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啊,她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子啊,他们就是一对的,有什麽问题?为何?为何世事总不似他预期般发展?
他搂过她,一次、两次⋯⋯可是每次都只能换到她赏他的一记耳光。
她明明知道他爱的人是她,但对他捧上的爱,她连一眼都吝啬,在她面前,他什麽都不是。
他还记得,她及笄的前一天,他就站在京城大街的暗处,眼睁睁地看着她兴高采烈地跑出陆王府,让前来接她的三弟亲昵地抱她上马,而他只能听着两人的笑声随马蹄踏声而去。他不如别人般宽宏大量选择放手,他只是好恨,好恨,恨他的三弟背叛了他,恨她的眼内从来没有他,所以他发誓往後他要她只能对着他笑,发誓往後他要她只能看着他一人。然而,他以为他的计谋天衣无缝,却不曾想过她即使相信自己被人出卖,也不改心意,而他再没见过她对他展露笑容,只有一次又一次忽视轻蔑。
然後,因为他的二弟,她竟笑了,笑得如日光般灿烂。
为何不是他?为何能让她笑的人总不是他?为何总要是他的皇弟?为何他的皇弟都要背叛他?
「你已经害过慕容雨了,你不能再害慕容清,你们没有母后,没有父皇⋯⋯只有你们三兄弟,你们不是应该相依为命吗?」她抚着他的脸,「放下小梨吧,你不用怕,放下後⋯⋯你不孤独,我和孩儿都会陪着你,夫君。」
慕容决彻底崩溃了,他搂着恩希,失声痛哭。
⋯⋯
慕容雨风尘仆仆地奔进琉璃轩,小仁一见便赶上前,「王爷!殿下和公主还未回来⋯⋯王爷!您身上怎会流这麽多血?」
慕容雨向心胸瞧了一眼,果真看到大片血迹,他没有打算浪费时间向小仁解释,便解下腰带,脱下外衣,只把香囊、手帕握在手中,又命令小仁:「把圆圆、云儿和梦儿叫来,快!」
小仁见慕容雨如此紧张,也不敢耽搁,急急就跑进去把三人叫来,四人又急急跑到慕容雨面前,慕容雨便道:「小仁和圆圆二人即到紫兰轩,云儿和梦儿需到祥和宫。梦儿,你还记得你家公主从前挂着的那颗小犀角吗?」
「王爷,奴婢记得。」
「快去取来。」
梦儿此时支支吾吾,「王、王爷⋯⋯那犀角,公主早就⋯⋯」
「扔了?」果然,梨梨就是恨他,根本不会想要再见到小犀角,慕容雨想到唯一的救命灵药都没了,顿时撕心裂肺,惊慌失措,竟异想天开,语无伦次地问:「扔在何处?何地?你可有印象?」
「没有!没有!公主没有扔掉!是埋了!」梦儿愈说愈小声,「就在⋯⋯陆王府⋯⋯」
埋了,不是扔了⋯⋯幸好⋯⋯幸好⋯⋯慕容雨的心由剧痛再平复下来,他闭起双目,又急急睁开,「好。」
「王爷,奴才能请问⋯⋯为什麽奴才要到紫兰轩吗?」小仁担忧地问。
「本王没有时间解释,到了紫兰轩,自然有人告诉你。你们快走。」
慕容雨正想离去,小仁又拦下他,「王爷,夜里风寒,您只穿一件中衣,恐怕会着凉啊!奴才去取殿下的长衣予您换上好吗?」
「不用,二皇兄的长衣也不合本王穿。」
梦儿这时想了想,便急急走进去陆梨的房间内,取了一件长衣,又跑出来交到慕容雨手上,「王爷,您穿这件吧,这件合身。」
慕容雨伸手接过,「好,你们别再耽搁了。」说完也没多看,就把长衣往身上披,然後又奔出琉璃轩。
「难道是殿下和公主出事了?」小仁赫然醒悟,「我们快走!」
⋯⋯
慕容雨出了皇宫後,便骑上墨白,一人一骑在静谧的夜里驰骋,一路直奔陆王府。
来到陆王府前,慕容雨跃下马,任由墨白在无人的大街上散步,自己直接跑上陆王府府门前的石阶。陆王府夜里无人守门,但他知道大门机关重重,以武力突破,以轻功跃入都会被乱箭射死。他走到一个角落,只见地上就放了七颗小石头,慕容雨单膝跪下,他很清楚一旦破开机关,将会招来何人,可他实在别无他法,便照着当年陆梨放石头的位置,轻易破了阵法。
大门缓缓为他打开,他毫不犹豫,一下冲了进去。
陆王府的路他早已熟悉,不用多时,就奔到了他一直魂牵梦萦的小花园。
这夜无月,繁星却遍天,花园内仍挂着灯,灯光柔美,轻轻照着她的房间,他还记得,那时他天天就守在此处,晚上等她把烛火吹灭,早上等她打开房门时便上前迎接她,看着她笑着跟他说声「早安」⋯⋯慕容雨惊觉从前他住过的地方早被拆走,他虽难过,但他实在没有时间可以多想。他走近梨花树,便在树下随意执起石头来挖,他如今只在赌,赌陆梨三年前纵然恨他,也会好好地把他送她的礼物完整无缺、一件不漏,统统收起。他不停挖,不住挖,然而明明挖的是土,心头的肉也似被他一片片一同挖去。
他专注,专注得几乎察觉不到他身後早已来人。
来人一下拉起他,把他摔了出去。
慕容雨摔在地上,受痛的他抬头定神一看,还是看到了那位翩翩公子。
陆槐神色阴暗,挡在梨花树前,似是不许他亵渎此地,「方才府门的机关打开时,我就想到,是你这个渣滓。」
「槐兄⋯⋯」
「你不是说过,今生都不会再踏入陆王府?」陆槐问了,又觉可笑,「也是,渣滓怎会言而有信。」
慕容灧此时疾步走来,「雨弟,你快告诉槐你来此处的原由吧!」她甚为担忧,就怕陆槐会和慕容雨打上一场,雨从来都不是槐的对手。
「原由?」陆槐知道慕容雨在找那个盒子,那个小梨埋掉的盒子,「小梨今早才离开,夜里你就潜入王府,什麽都不做,就在树下挖土,慕容雨,你後悔了吧?可你已失去後悔的资格!」
他来陆王府,目的只有一个,但他若告诉陆槐,陆槐只会冲入皇宫杀掉慕容决,他不想陆槐背负弑君的罪名,也不想见到慕容决被杀⋯⋯他无法向陆槐解释,真的无法⋯⋯慕容雨匆匆站起来,语调赶急,已无平日的寂静,「槐兄,别挡着我!」
「既然埋了,那就不应再挖出来,你这个渣滓,消失在我妹妹的面前!」陆槐是真心恼怒,这个慕容雨到底还要缠绕他妹妹到什麽时候?还要伤害他妹妹多少年头?自慕容雨与冷凝婉发生了那件事後,向来活泼可爱的妹妹竟时时看着梨花树落泪,「慕容雨」三字骤然成了陆王府的禁忌,他把所有有关慕容雨的东西都毁了,可这三年小梨是怎样过的?慕容雨又知道什麽?
慕容雨捏紧拳头,一腔怨气遏止不住,「梨梨埋在此处,不就是告诉我,她放弃我了吗?既然她都放弃我了,我为何不能要回那些回忆?」
「你在挖我妹妹的疮疤!」陆槐吼道:「她现在过得平淡,你掀什麽波澜?慕容雨你真自私!她将是你的皇嫂!你若还有些许良心,就该为她设想,别再装出一副情圣的模样!你要滥情就滚回你的洛城!抱着你的洛王妃过你的日子!当年我已说过,我不管你有何苦衷,你既然要娶冷凝婉,就不要再牵扯到小梨,陆王府也跟你再无关系!若非见你上次主动请缨出战免除了爹的祸患,我才不会出言提醒你那帮愚蠢的手下。对你,我已手下留情,你若再不滚,休怪我冷酷不仁!」
「我今天一定要挖,别拦着我!」慕容雨冲上前,竟真与陆槐打斗起来,陆槐把慕容灧送向一旁,便迎来了慕容雨的一拳,陆槐敏捷避过,伸手发功一掌打得慕容雨节节後退。
这一掌陆槐没有留力,慕容雨立於灯光之下,捂住了胸口,忍不住咳嗽,陆槐这才定睛看清慕容雨身上的天青色长衣,顿时怒气上冒,一下奔前,如同一道强劲疾风,出招更快更狠,慕容雨本来就敌不过陆槐,现在更处下风,陆槐连番把他击退,然而他不管身上的痛楚,又再扑上前去,双方互不退让,彷似要拚个你死我活。
陆槐不打算跟他消磨,乘着他露出破绽,出手拉开他的腰带,旋身一脚,踢了他的脸,力道强劲,直使他向旁仆去,陆槐的手指向他项後一勾,把他身上的长衣剥下,然後再一连出脚把他踹开,使他连翻带滚趴倒在远处。慕容雨见香囊与手帕都掉落在泥地,又想再立起,但他身体四肢一直悲鸣,他只能缓缓爬前,直到抓住香囊与手帕才伏了下来。
这样的他,狼狈得不能再狼狈,可这并不是第一次。
三年前,他中了慕容决的圈套,与不该的人过了不该的一夜,他知道他不再是她的一心人,他和她再无可能。然而当看到她为贺他新婚而绣的鸳鸯绣枕,他便觉得自己要发疯了,他什麽都不想管,什麽都不想要,他好想他的梨梨,他只想要他的梨梨。他冲来陆王府要带她走,却只能被陆槐打得倒地不起⋯⋯那时的他也和如今一样,脸贴在泥地之上,肺腔内的腥气不住上涌,痛得无以复加。
『你来做什麽?』
『我说过,你没了一个奴仆,我要还你一个夫君。』
『不要!我不要什麽夫君!我不想再看到你!』
『跟我走!』
『别碰我⋯⋯放手!』
她力弱,小手小足却仍倔强地捶着他的背,踢着他的腿。
『慕容雨!渣滓!还不速速放下小梨?』
『槐兄,我要带走梨梨。』
『你以为陆王府是什麽地方?任你来去自如、自出自入?』
『梨梨,我什麽都不想要,我只想要⋯⋯』
『哥哥!我不要⋯⋯不要跟他走!你把他赶出去——把他赶出去——』
『梨梨⋯⋯为何⋯⋯?你就真那麽厌恶我吗⋯⋯?』
她不要他,她恨他,从前如此亲昵亲密的她,亲口要人把他赶出去。
『梨梨⋯⋯梨梨⋯⋯别走⋯⋯』
七根银针,入肉三分,全身发疼的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离了他的怀,头也不回地上前搂住陆槐,他就知道,他完完全全失去她了。
『小梨!别挡着我!敢伤害你,我就要让他残废!』
『哥哥!我和他是陌生人!往後两不相干!哥哥!真的!不要——』
『陌生人?⋯⋯我和你是陌生人?⋯⋯两不相干?』
『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从来没有认识过?』
『⋯⋯祝你与冷凝婉白头到老,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殿下?⋯⋯好⋯⋯我明白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便予你。今生,我都不会再踏入陆王府!』
他被陆槐扔出那座曾经那样温暖的王府,王府大门关上的一刹,他和她再无瓜葛。他什麽都护不住,他的最爱,他的幸福,他的所有,全都因为两个人的阴谋、一杯下了迷情药的酒与一个蓄意填入桂花花瓣的香囊而破碎毁灭。
梨梨——梨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