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之约了邵仕强在她假日写论文时常去的咖啡馆碰面。
这间咖啡馆的老板据说出身於医生世家,几年前曾在美国纽约的大医院里当外科医生,後来辗转回到台湾,和朋友合夥开一间委托事务所,在黑白两道之间都颇有名望,然而事务所的负责人却在两年前共和党大老王金汉垮台之後就消声匿迹,老板则在市区租了店面开了这间咖啡馆,开启事业的第三春。
上个星期六上午,顾怀之一如往常来到了这里,坐在窗边角落习惯的座位,点了一杯热啡和一份三明治,正准备要开始阅读指导学生交上来的研究计画时,就听见门口传来咖了熟悉的喊声。
她抬头一看才发现来的人是徐俊,而他打招呼的对象则是在吧台里忙碌着的老板。
两人闲话家常地寒喧了几句话以後,徐俊就讨了杯咖啡来喝,老板则继续在後头的中岛台上忙着制作餐点。徐俊端着咖啡转过身就发现了她,於是就捱到她对面的座位热情地和她聊起了天。
然後她才知道,原来徐俊跟这咖啡馆的老板赵楷锐之前都是在那名叫Vanston的神秘委托事务所工作,是认识很多年的朋友,至於那个销声匿迹的负责人魏天擎则是这间咖啡馆以及他任职总经理的安全顾问公司背後最大的出资人。
说到魏天擎,徐俊还提到另一件和周奂有关的事。
他说,周奂小时候和魏天擎住在同一个社区里,由於魏天擎的父亲是刑警,社区里的住户大部分都认识他们一家三口,所有的孩子也都喜欢和魏天擎玩在一块,唯独周奂没有。
这些故事并不是周奂告诉他的,而是七年前有一次他们三人结束任务後想去小酌庆祝,那时周奂的酒吧刚开幕,徐俊想说带朋友过去给他捧个场,才发现原来魏天擎和周奂认识,但两人的互动并没有特别热络,更没有那种久别重逢的欣悦。
至少周奂没有。
他甚至一开始装作不认识这个人。
魏天擎大周奂五岁,高中毕业後考上了警校,只有周末才会回家,而那时的周奂刚上国中。每逢假日回家时,他都会看见周奂站在自家门口看着他家的方向,起初他以为只是巧合,後来发现连续三个星期他都是这样看着的时候,他开始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魏天擎说,他觉得那时候的周奂似乎是特意在等他回来,因为每回周奂望着他的时候,表情都是一副有话想说却欲语还休的模样,但因为从小到大周奂都不曾和社区里的孩子玩在一块,加上他周末能回家停留的时间也不长,就没有多心地去过问。
四年後,他从警校毕业,参加完毕业典礼那天回到家,却发现对街家户的门口不再伫立着那抹等候的身影。
两个月後,那栋矮平房外被拉上了黄色的封锁线,街坊邻居议论纷纷,避而远之。又过了三个月,平房外的红色大门被贴上了房屋出售的广告牌,多年後仍乏人问津。
然後他再也没见过周奂,直到七年前才又在Thanato碰面。
不只魏天擎,连徐俊也是。
徐俊说,高一下和周奂打了那一架之後,他们变成了朋友,他让周奂教他念书,周奂则请他教他自由搏击。
两人达成交换条件之後,周奂每天放学之後都会去学校的图书馆待着,等到晚上七点他训练完再和他一起去学校附近的路边摊吃晚餐,吃完饭後,周奂会把替他整理好的笔记拿给他,要他照着念,不懂的再问他。
每周三放学没有训练的时候,他会偷偷把周奂偷渡进只有体育班学生才能进入的体育馆地下室训练场,从蹲马步开始手把手地教他搏击。周奂很聪明,不是那种只会念书不会运动的书呆子,学什麽都很快,才练没两个月就能和他对打,架式还有模有样,认真打起来的话或许还会赢过代表队上的某些人。
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徐俊代表学校出国参加U17自由搏击赛。拿了奖牌凯旋归国後,他满心期待地等到开学,想要和周奂炫耀一番,却发现周奂没有来学校。
一连三天,他每堂下课都去周奂的班上找他,却始终只看见空着的座位,後来他跑去学务处一问之下才知道,周奂在暑假已经申请退学了。
他试过各种方法,却再也连络不上他。
徐俊再一次遇到周奂是在八年前,那时候他北上参加高中时同样是搏击代表队的同学的婚礼,在婚礼会场碰到了周奂,但周奂不是受邀的宾客,而是饭店会场临时请来代班的服务生。
和被魏天擎认出的时候一样,周奂一开始也想装作不认识他,後来是他硬缠着把他拉到饭店後头的巷子里,拿出高二那年传给他的上百封简讯给他看,不断问他当初为什麽一声不响地就办了退学也没告诉他,他才像是被动摇了那般地松口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七年来,周奂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消失的这些年他去了哪里,也从来不提当年申请退学的原因。徐俊不是没想过要问,只是那时一提到这个话题,周奂眼里闪过的寒光太过萧瑟凛冽,看过一眼之後,他就再也没想过要从他口中探究出些什麽了。
关於周奂消失的那七年,就像是一只装满晦暗的潘朵拉盒子,任何好奇想要入内一探究竟的人,终将被黑雾吞噬其中,永远被囚禁在幽阒无明的深渊,终其一生永无天日,再也见不着任何一丝光亮。
听说了这些故事之後,顾怀之心里也有底了。
周奂眼里那场永不停歇的纷飞大雪,也许形成於他消失的那七年,或者更早之前。
……
喝完了一杯咖啡,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
八点半。
距离和邵仕强相约的八点已经过了三十分钟,而她对面的座位还是空无一人。
邵仕强是个十分重视时间观念的人,过去每一次相约都是出於他口,而他也总是习惯比约定好的时间再提早二十分钟到达,他不是那种会临时变卦的个性,所以顾怀之相信他只是公事上耽搁所以迟到了。
毕竟现场勘验这回事本来就没个标准时间,如果案发的地点又是在偏僻的山区,不仅往来费时,山区的气候不稳地,时常降雨,许多遗留在现场的犯罪痕迹很可能会因为雨水的冲刷而淡去,导致采证困难,而且通常事发地点在偏壤辟林的案件,被害人多半已经死亡多日,屍体腐败甚至散发出屍臭之後才被登山客或附近居民发现,距离案发时间多有时日,蒐证勘验起来更是困难重重。
邵仕强已经升上地检署的主任检察官,这个案子的现场勘验还得由他带队亲自去,想必这次的案件八九不离十会是桩社会瞩目的重大刑案,估计过不了三天,电视新闻上就又会各种专题报导满天飞。
正当顾怀之想再去柜台点一杯咖啡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句低沉且满怀歉疚的语句,随之映入眼帘的正是姗姗来迟的邵仕强。
「顾教授,不好意思,今天勘验不太顺利,耽误了些时间。让你久等了,抱歉。」
「我也刚到,邵检请坐。」她客套回应,以手势邀他入坐。
邵仕强早已看见她桌前那杯见底的咖啡杯,对於她这般客套生疏的善意谎言很是习惯,微微一笑,脱下身上的大衣挂在椅背上,这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看见对座男人的模样是如此风尘仆仆,连原先总是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发型都有些凌乱,深蓝色衬衫的袖子上也沾染了些许灰土,顾怀之猜他大概是勘验结束之後就直接从现场赶来,否则以他那严谨的个性,是不会放任自己如此模样出现在她面前的。
他们之间没有感情,相处起来都是有礼但疏远,甚至可以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而邵仕强就是那种在陌生人面前永远保持完美形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毫无瑕疵的男人。
「邵检用过餐了吗?要不先去点餐吧。」
顾怀之持续用着早已化作本能的善体人意客气询问,在外人面前她也是这样的,永远优雅大方举止得体,永远气质翩然温婉有礼,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她和邵仕强都是那种被传统礼教框限的人,从小就被训练要活成四书五经里所有称颂完人的词汇,始终只能表现完美,始终不能有过缺点。
「不了,今天看的那具屍……」邵仕强摇摇头,才开口说了半句话,就发现自己失言,连忙打住声,立刻换了一套得体的说词:「抱歉,我的意思是,我有点累,没什麽胃口,谢谢。」
邵仕强真的累了吧。
原来像他这样的机器人,也有累的时候。
顾怀之头一次觉得跟他坐在同一张桌谈话不再是那麽没有温度的例行公事,她开始感觉得到邵仕强像个人了。
这样的氛围,挺好的。
对於她接下来要和他谈的事,未尝不好。
「要喝杯咖啡吗?我去替你点。」
「好,黑咖啡,谢谢。」
顾怀之点点头,起身走向柜台,点了一杯黑咖啡、一杯重拿铁,然後移动到长吧台边等候,今日在里头负责制作咖啡的依旧是赵楷锐。
这间咖啡馆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咖啡师,所有的咖啡和餐点都是他亲自经手,店里只聘了三个店员负责送餐、收银和打扫。
听徐俊说,赵楷锐有个莫名的坚持,那就是他什麽事都坚持自己来,绝不与别人合作,据说是之前在纽约当医生时有过不好的经历,对人性失望而产生的性格。
徐俊和魏天擎是他少数的朋友。
「顾教授。」赵楷锐轻喊,同时将两杯咖啡放在木制的托盘上,推到她面前。
「谢谢。」
端着咖啡走回座位的路上,她看见邵仕强以左手揉着太阳穴,右手则拿着手机以拇指滑着萤幕,应该是在读讯息,当她再走近一些的时候,她在那片落地的玻璃窗倒影上看见了邵仕强会心一笑地扬起唇角。
连眼角都是上扬的。
脚步陡然停顿。
她从来不曾见过邵仕强如此笑过。
印象中,他的笑永远是那种浅浅淡淡,给人谦和有礼却总带有几分制式味道的微笑,不论是在面对媒体时,或是在与双方父母的饭局上,还是与她为了应付父母期待而碰面的时候,他嘴角上扬的角度都是固定的。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邵仕强笑得如此像个平凡人。
她有种预感。
邵仕强其实也藏着一道不能让旁人发现的,属於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