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月入懷 — 088:相信

星期一,周奂骑着单车来到市中心的商圈,踏入久未探访的Tears。

「来了?」车时勳朝他缓步走来,身上是一袭白衬衫黑西裤,唇边笑容清浅。

「嗯。」

「坐吧,喝水,还是要茶或果汁之类的?」男人笑问,一副热情待客的模样,却早已拉开椅子坐落。

周奂向来只喝水,许久不见,不过稍微做做样子而已。

周奂没有回答,只是坐了下来,拿起摆在桌边的水瓶先是倒了半杯水给他,然後才倒了自己的。

车时勳抿了口水,靠上椅背,「最近怎麽样?听徐俊说,交女朋友了?」

「是听夏律师说的吧。」周奂不咸不淡地回应。

他其实认得夏尔雅,也知道她是车时勳的妻子,毕竟一年多以前,他们两人密婚的新闻在媒体上闹得沸沸扬扬,即便他过去不曾使用社群软体,也从不关心任何事,还是不免在街头的电视墙上看见相关的报导画面。

只不过昨日见面时看对方并不晓得他,也就没打算说了。

「你就不能稍微配合一下情境吗?」车时勳皱了下眼,半是无奈地笑叹了声。

「不能。」

「……」还要不要好好聊天?

拿他这个性没辙,车时勳自讨没趣地扯唇一笑,把话题换到正事上,「顾小姐最近还好吗?我听尔雅说,星期五要开侦查庭了。」

「不大好。」周奂歛下眼,握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嗓音沉了几度。

小姑娘的不对劲,他不是看不出来。

她最近很常打电话给他,即便不会要他过去学校陪她,每次通话也总是找尽话题想要把时间拉得更长一些,表面上看似和平常一样只是在和他撒娇抱怨,可从那越来越常听见的叹息和时不时就会陷入安静的沉默就能发现,她其实还没从那段阴影走出来。

过去她工作时总是专注,有时候忙起来甚至会忘了和他有约,可现在即使去了学校,只要是空堂时待在研究室里,她就会打电话或是传讯息给他,似乎想透过这样的方式确认他一直都在,却又为了不让他挂虑,老是勉强自己用着听上去是笑着的声音说不用他的陪伴。

以往她都是习惯早睡的,睡眠品质也一向不差,要是他按Thanato原先的营业时间作息,回到家时都是接近五点的清晨时分,而这个时间点她理应还在熟睡,但最近当他盥洗好进房时,总会看见她纠结着脸把身子蜷缩在被褥中,手里紧抱着他冬天时作为睡衣穿的帽Tee,颤索着身子,额颊上也沁着薄薄冷汗。

看见几次之後,他实在放心不下,瞒着她提早回来,想拥着她睡,希望她能睡得安稳一些,可手才一触到她的肩膀,小姑娘却像受了莫大惊吓似地整个人自睡梦里惊醒,甚至哭了出来,不断嘶喊着要他不要碰她,挣扎着挥踢手脚,误以为靠近她的是那晚想要伤害她的男人。

她的精神状态早已经是濒临崩溃,却为了不影响工作而强迫自己装作若无其事地面对人群,勉强自己在学生面前扮演好一个教授的角色,甚至为了不让他担心,逼迫自己在他面前和过去一样笑得开朗。

她一直都在逞强,连在他面前都是。

他其实也担心侦查庭当天,当检察官问起要她仔细描述当时的经过,在这样不得不的情况之下,她被迫要去回想那些令她颤栗恐惧,甚至恶心作呕的过程,到那个时候,这些日子以来她伪装的坚强将会在一夕之间被瓦解成断垣残壁,然後也许她会在讯问的过程中因为难以承受的痛苦而崩溃。

可为了治那禽兽的罪,现实又逼迫她非得去回想起受辱的每个细节。

实现正义的过程,对被害人而言是如此的残忍。

过去的他是如此,现在的顾怀之也是如此。

他是那场杀戮的加害者,同时也是受害者,却被迫在一次又一次为了厘清事实的讯问中,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描述每一幕的血腥,说到最後他以为自己已经麻痹了,却没想到恶梦从那时候开始渗入血液深处,日夜反覆地紧掐着他的项颈,缠绕着让他近乎窒息,却又不肯乾脆地置他於死地,只是不断不断地重复折磨着他。

一遍又一遍,至死方休。

他无法想像这样的痛苦出现在顾怀之的生活里,他无法明知道被梦魇纠缠的後果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往深渊里坠落,他恨自己面对同样的情况却一样束手无策,也恨这个世界对待被害者时的粗暴。

法律给尽成为被告地位的加害人各种保障,让他们在不想说话时有权缄默,让他们在罪证不明时有权被推定为无罪,让他们在面对司法追诉时有权让人替自己辩驳。

这些对犯罪者种种的良善和温柔,对受害者而言都是最尖锐的讽刺。

而他曾经站在被告席上,享有着这些任他看来都是荒谬的权利,却被穿着象徵尊贵高雅的紫边法袍、站在检察官席上代表国家追诉犯罪的男人,在肃穆庄敬的法庭上指着脸,用着震怒的咆啸写下注解。

穷凶恶极,泯灭天性。

这八个字就是代表正义的那方对他的评价。

他对整个国家的司法制度是极致的不信赖,他从不相信所谓的公理正义,不相信检警是能帮助他的人,可顾怀之却要他相信,要他眼睁睁看着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降临於她的人生。

当日子越渐接近,看着她越来越逞强的模样,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她到底要他相信什麽?

她拿自己的人生做赌注,为的就是要让他相信这个世界有善,相信这个世界有温柔,相信这个世界不会弃他於不顾,是吗?

车时勳一眼看穿了他眼底的挣扎,勾起笑,缓声而语:「周奂,我明白你想保护她的想法,但很多时候,女人远比我们想像的还要来得更坚强。」

过去的他也曾想一味地用自己的方法保护尔雅,以为两个人之中只需要牺牲一个人就能成全另一个人的安然,以为只要牺牲了自己就能换来她的无忧,可到後来他才明白,这样的方式并不一定是她希望他爱她的方式。

因为是相爱的两个人,所以看见他受伤了她也会心疼;因为是相爱的两个人,所以她愿意牵着他的手,与他共度所有悲伤与患难;因为是相爱的两个人,所以无论未来是好是坏,都该一起承担。

「两个人在一起,不是一个人倾尽全力地付出而另一个人无条件地接受,不是一厢情愿地用着自己认为对她好的方式待她,而是两个人一起面对所有的困难、分享所有的快乐,一起承担彼此生命里的一切,不论好坏。」

「这句话,是尔雅告诉我的,我相信顾小姐也曾经和你说过。」

「……」

顾怀之的确和他说过类似的话,说任何他愿意替她做的事,她也都愿意为他做,说她也想对他好,说也想照顾他,她也总是和他说,周奂你要对自己好一点。

甚至,在她最绝望的时刻里,她说她什麽也不要,只要他就好。

她总是在教他要善待自己,也总是希望他能多相信自己一些。

她需要的从来就不是遥不可及的天光,而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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