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SMALL SMALL WORLD — 第五章

贺声昂心情很好,好得不像话,就像周围毫无遮蔽的一零一大楼一样显而易见。

温煜朗刚刚回覆他的Line了,是他习惯的那种冷淡的回话方式:「干嘛?」

他捧着手机,没因为被晾了好几天而生气,两手拇指灵活地在萤幕上按来按去,喀喀喀地打字,轻快的像某一种舞蹈。他专注地盯着手机,丝毫没注意到不时往他瞄去的目光。

那麽高兴,是在跟谁聊天啊?刚刚下课了,跟贺声昂和其他人没什麽两样都在等家人来把他们领回家的许兴奕收回视线,暗暗揣度着,并把手里的单字卡又翻过一张。他跟贺声昂不熟,不同班,没讲过话。他是在几十个人的大教室里上课的,贺声昂那班只有五个人。

他没想到温煜朗竟然和贺声昂认识。他们看起来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就彷佛连并肩站在一起都没半句话好说。真没想到还是那种可以互传讯息的关系。

话说温煜朗真的没事吗?下午的时候脸色好难看,绷着脸,在生气的样子,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那种表情。贺声昂到底做了什麽啊?

温煜朗也没说什麽,只说两个人是国中同学。这两个人是吵架了吗?好难想像喔,温煜朗会跟人吵架啊?

啊,专心点,明天可是有英文小考耶。

许兴奕喃喃重复念着小卡上的单字,尽力把它记在脑海里。英文向来是他最不擅长的一科,得下更多工夫读才行。

小卡又翻过几张,时常低垂的颈子发痛,他抬起头转转脖子,两边的肩膀连带泛起酸意,不太好受。他看看墙上的时钟,想着妈妈还要多久才会来。九点十六。应该还要十几分钟吧?要不要去对面的Seven买个喝的?

一台没见过的白色玛莎拉蒂Levante缓缓在补习班前停下。贺声昂迈着大步从许兴奕身旁经过,脸上带着笑容,穿过补习班的玻璃门,绕过车头走往副驾驶座,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接到人的白色Levante优雅驶离。许兴奕隔着玻璃看车尾那张被挑过的车牌,尾数是祈求事事如意顺心的两个六。那是贺爸爸的车,补习班里的每个人都知道。

贺爸爸有几辆车,奥迪,宾士,保时捷,不同的颜色和款式,每天照顺序轮流开,车牌都是六六结尾。今天的玛莎拉蒂看来是贺家新添购的车。

贺声昂他们家到底是做什麽的啊?许兴奕纳闷地想,说不上有多好奇。好像听人讲过,还是在什麽时候听贺声昂自己跟补习班的朋友聊过?说他家是开公司的。他不记得是什麽样的公司,不过看起来在那行业里赚了不少。

凯子。这两个字突然从他脑袋里闪过。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某个时刻,同样是在补习班,他忘记那时候在干嘛了,只记得听到坐在不远处的两个人在聊天,在聊贺声昂。

「你跟他不是很好吗?」

「没有很好啦,只是偶尔跟他混在一起。我们私底下其实没怎麽讲过话。」

「蛤?」

「跟他打好关系也没什麽坏处啊,最起码可以偶尔被他请客。」

「你这个吃货!」提问的人笑骂道。

他对贺声昂的观感大概就是这样了。

没多久後他看见妈妈,骑一台在八年前牵回家的摩托车来,停妥之後坐在上面对他挥手,口罩上方的眼睛笑得眯眯的。就像其他骑摩托车来接小孩的家长一样。

他收起单字卡放进书包里,拉起学校外套的拉链走出去。

走出灯暗的教室,温澄关上门。今天的晚自习已经结束,再回办公室收拾一下东西打个卡,他就可以回家了。

走下楼梯时,他听见背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转过头,一个刚刚留晚自习的女孩也走了下来,肩上背着鼓胀的运动书包,两手分别提着学校的制式侧背包和日本的COPIC麦克笔。

「老师。」她站在高几级的台阶上轻喊一声。

温澄低头看看左腕的手表,「校车快开了喔,你拿这麽多东西,赶得上吗?」

「我不是坐校车。我妈会来接我。」

「这样啊。」肩上托特包的背带因为抬手看表的动作而往下滑,温澄把背带拉好,继续往下走。女孩走在他後头,看着他托特包上随着步伐晃来晃去的吊饰,一只脖子上用粉红色缎带打了个蝴蝶结的小狐狸。

「老师,你的狐狸好可爱喔。」

「嗯?谢谢,这是我做的。」

「自己做的?老师的手好巧喔。」女孩惊叹了下,接着问:「老师喜欢狐狸吗?」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温澄停顿了几秒,「蛮喜欢的吧。」他的语气不太有自信,「这原本是做给我小孩的。」

「欸?老师有小孩?」

「你不知道啊?有啊,一个。」

「因为你很少讲家里的事情啊。有些人还以为老师没有结婚呢。」

温澄发出笑声。

「老师的小孩几岁啦?是男生还是女生?」

「男生,刚上高一。」

女孩愣了一下,「给男生娃娃?」男生和娃娃,这两个单字连在一起,好像有点不协调。

温澄「嗯」了一声,不觉得这有什麽。女孩沉吟了一下,斟酌思考着事情的声音里有犹豫,最後她选择闭上嘴,不多说什麽。

「老师的儿子也是我们学校的吗?」

「不是,他在其他学校念书。」

终於从四楼走下一楼了。右手边停在篮球场上的几辆校车发出急躁的轰鸣,催促还慢吞吞走着的要搭乘的学生加快脚步。

「为什麽不念我们学校?」

温澄没有马上回答。女孩以为他没听见,又要再问一遍的时候,她听见温澄开口,语气跟平常一样温和,声音里有她搞不清楚的情绪,「本来是要从国中部直升的,但我们後来讨论过‧‧‧‧‧‧高中换个新环境也好,所以他就没有在这里读了。」

「是喔。老师的儿子以前在国中部啊?」

「对啊。」

「那常常在学校里碰到吧?」

「也没有啦,反而好像没怎麽碰到过呢。」

一边闲聊一边走,平常好像要走漫长的五分钟的路,今晚很快就走完了。经过高中部的教室,行政大楼就在前面,穿过中庭就是校门口,女孩说:「老师再见。」她好像看到妈妈了。

「掰掰,回去小心喔。」

「嗯。」

温澄挥挥手,转身上楼。教职员办公室里还有一些同事在忙碌,还有学生,住宿的学生跟舍监在讲话,看表情应该是在抱怨或告状,大概是宿舍或是室友怎麽了吧。

把办公桌稍微清理一下,检查确定没有落下什麽,和其他同事打过招呼,温澄打了卡,再次走出办公室,走出行政大楼,笔直地往校门口走去,穿过马路,来到空荡的停车场。有盏照明灯坏了,一闪一闪的,照的人眼睛跟心里都不舒服。温澄很快走到自己的车旁,离开停车场的时候,那盏灯造成的不适感还存留着,闷在胸口,让人不痛快。

停等第一个红灯的时候,他吐出一口气。不舒服不完全是那盏坏掉的灯害的。

他转头看了一下放在副驾驶座的包,包上面的狐狸。

那个早上,温澄还记得,那时候他的孩子才四岁,周末,两个人吃完早餐,他的孩子开心地趴在沙发上画图。每个假日的早上他们都是这样度过的。

他坐在地板上,没做什麽,趴靠在椅面上看小温煜朗从盒子里拿好几枝蜡笔出来在纸上画。蜡笔的小碎块掉在沙发上,让沙发晕染上好几道明亮的颜色。

「你在画什麽?这是狐狸吗?」纸面上有一只线条拙致的尖脸生物,用粉红色蜡笔涂上了色,两只浅蓝色的三角耳,圆圆的四条腿,有点长短不一,长长的尾巴也是浅蓝色的,脸上还有个微笑。

小温煜朗仰起小小的脸,一双眼睛里充满困惑,「这是狗狗。狐狸是什麽?」

他拿起滚进沙发凹缝中的橘色蜡笔,「我可以画吗?」小孩点头,「狐狸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跟狗狗是亲戚。身上有橘色和白色的毛‧‧‧‧‧‧」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勾勒出狐狸的轮廓样貌,大耳朵,细瘦的脚,蓬松的尾巴。他在颊部到腹部的地方涂上白色和浅灰,然後用橘色和一点点红色跟棕色涂其他部位,最後在四足添上黑色。一只狐狸跃然纸上,小温煜朗兴奋地说:「牠是橘色的,好漂亮!好像橘子。我们可以养狐狸吗?」

他失笑,「不行耶。」

小温煜朗一脸失望,「为什麽不可以?」

「牠们虽然是狗狗的亲戚,但跟狗狗不一样,不是可以养在家里的宠物喔。」

「那、那,我们养一只橘色的狗狗!像这样的橘色!」

他摸摸孩子的头,「等你长大一点,我们再养好不好?」

「为什麽?」

「爸爸也喜欢狗狗,但是现在工作很忙啊,在学校要照顾学生,在家里要照顾你,如果再养狗狗,爸爸还要照顾牠,会很累很累喔。养狗狗要喂牠吃饭喝水,要帮牠洗澡,还要每天带牠去散步,陪牠玩,要做很多很多事。我觉得等你再大一点,那时候爸爸应该也不会那麽忙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做这些事了啊。」

「那就,就,等我长大再养。」小温煜朗还不想放弃,可是最後还是舍不得地说。

「不过我们可以先讨论狗狗要叫什麽名字,好不好?你想要叫狗狗什麽名字?」

「嗯、嗯──我不知道,爸爸想要叫牠什麽名字?」

「叫牠橘子?你觉得怎麽样?」

「橘子!好啊,以後养狗狗,就叫牠橘子。」

後来他们都忘了这件事,养宠物的事不了了之,直到温煜朗准备升国中的暑假。那天他在整理书房,一边整理一边回顾过去,当他打开涂鸦簿看到那只粉红色尖脸狗狗和他画的狐狸,一下想起了这件事,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又感到抱歉,过去几年他未曾想起过这个约定。他拿着本子敲响温煜朗的房门,问:「要不要养狗?」

「怎麽突然‧‧‧‧‧‧?」温煜朗一头雾水地歪过头。

「你小时候说要养狐狸啊,我跟你说没办法,後来你又说想要养狗。你看,这是你画的狗喔。」

「有这件事?」温煜朗盯着那只谜样生物好一会儿,耳朵都红了,几乎不敢相信那出自他手笔,「那是狗?」

「对啊。」

「那是狐狸吧?那是我画的?天啊。」

「哈哈哈,我觉得很可爱啊。」

温煜朗抱着手小声地嘟囔,「好丑。」接着他想了片刻,「再看看吧,养宠物要注意很多事,还是等等吧?」

所以他们仍没有养狗。没养任何宠物。

话虽如此,把回忆翻找出来的温澄还是有了一番计画。他买了布和棉花,跟其他裁缝用的东西,花了几天的时间做出了一只狐狸娃娃。当他做好秀给温煜朗看的时候,温煜朗露出复杂的表情,喜欢和别扭参半。

「爸,你做这个是在笑我小时候天真地想养狐狸吗?」

「才不是呢。你觉得怎麽样?」

「很可爱。」温煜朗的样子看起来不像很喜欢它,嘴巴没笑,一脸酷样,但温澄没漏看他眼睛里的光芒。

所以他又做了加工,绑上缎带,加上一个金色扣环,把它送给温煜朗。「这样你就可以到哪里都带着它了。」他端详着温煜朗的反应,本来以为他的小孩会讨厌那条缎带,结果得到的是一个热烈而温暖的拥抱。

「这麽喜欢啊?」他拍拍温煜朗的头。孩子好像长高不少。

温煜朗小心地拿着狐狸娃娃,红着脸胡乱点头,「嗯对对对,很喜欢啦。」

之後,狐狸娃娃在温煜朗的书包上待了两个学期。

两个学期後,某天回家,他发现娃娃躺在他书房的垃圾桶里。

当晚吃饭时,餐桌上异常沉默,弥漫着心照不宣的压力。他们都知道今晚得谈谈。温煜朗低垂的脸上都是做错事的愧疚和逞强。他以为他面无表情,其实难过藏都藏不住。

温澄率先打破这一片令人难受的静默,「发生什麽事了吗?」才刚问完,他就看见温煜朗的脸上就布满安静的泪水。他抹着眼泪,肩膀不断颤动,咬着嘴唇不出一声。

温澄离开座位到他旁边,把他拥入怀里,没告诉他不要哭。温煜朗靠着他流泪,断断续续地说学校的事,说同学的事。

温澄还记得温煜朗提到的那个同学的名字。在学校里,偶尔还能看到他跟其他同龄的孩子走在一块,脸上的笑容那麽肆意,全无阴影。

後头传来响亮的喇叭声。温澄猛然回神,号志灯已经由红转绿。他踏下油门。

回到家,进门前,他把狐狸解下来丢进包包里。

他想,温煜朗大概不会想看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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