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魚得水蝴蝶夢 — 如魚得水蝴蝶夢

『这一生我在宦海中有如飘萍般,载浮载沉,不能安定,直到尽头处,才发现以往的坚持没有意义。』

「岂能说没意义?能让你坚持下去的,自然有其意义可言。就算只是让你亲口说出它多没意义,那也是它本身的价值。」

『第二件让我懊悔的,则是我原与你相知半生,到头来,却从来没能理解你……庄周,你能原谅我吧?』

「打自你有这想法向我求原谅,你便是算准了我会原谅你。告诉你,我从没拘泥过这种事,这对我而言也一点都不重要。理解啊,寂寞之类的,不只人会有,花花草草也有,倘若我与你讨这个抱怨,却是花草们、浮云们都向谁讨去?」

惠施第一次遇见庄周,是在宋国的野郊。当时他提着行囊,在道上徐行,远远的看见一个人躺在草坵上。他本以为那人饿昏了,於是上前查看,却发现这人好好的没事儿,只是睁着眼睛在望天。那人自认识第一天开始,压根没提过自己的名姓,只把他当成路边偶遇之人,惠施後来才得知,这古怪的人名叫庄周。

庄周一瞧见惠施,起初还没甚反应。惠施又直站了一会儿,他才往旁挪身,拍拍身边的空位说:「这位公子,赶了这麽会儿路,汗珠都涔涔的冒出来了,於养生有害啊,何不坐下来休息?」

这惠施也不知受甚蛊惑,平时孤僻的他,竟当真放下行囊,席地而坐。今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草薰风暖,相当舒服。庄周平躺着,看起来相当的怡然自得,惠施却始终不敢像他一样完全躺下,就怕弄脏了身上的好衣服,只敢拘泥的窝坐着。

沈默一晌,惠施颇觉无聊,率先问道:「你在看什麽?」

「看云啊。」

喔?有意思。惠施笑道:「云有什麽好看的?」

庄周瞧了惠施一眼,眼神彷佛在说「你不觉得这问题很奇怪吗?」,他道:「云没有长翅膀,居然能在天上飞,这难道不好看吗?」

惠施理所当然的说:「云如果在地上走,就无法雨露均沾了。你瞧『云』这个字,本身就是一团云气,它既然是一团气,自然会飘在天空上。」

庄周说:「如若它不降雨,就会落在地上、就不叫云、就没有功用了?」

「是啊,要他何用呢?」

「为何云的存在一定要造福於人?它只是悠悠哉哉在那里飘啊飘的,供人赏心悦目、供飞鸟上去停靠,难道不算是种功用吗?」

这人铁定是找他吵架了。惠施闻言觉得好笑,又忍不住恼羞。他试图维持住斯文,继续答覆道:「你就是个『人』,云若不下雨,你会渴死的。你怎麽还敢说这种话?」

「花草会凋零,树木会枯萎,森林里的小鹿再怎麽可爱,哪天也会突然死去,老天爷哪会因为是花草或是人畜,就特别去怜惜呢?不论哪种生物,死就是归於自然,等待再生,云尚且会散,人死又一何如呢?」

这就是他们的相遇。惠施听完庄周的答辩,自觉没趣,遂拎起行囊出发。没想才走了一会儿,刚才那男子竟自後头追上,抓着他的袖子,喘吁吁地说:「跟你说话真好玩,让我一时间想了好多事。你先别急着走嘛,我们还能多聊聊。」

惠施懒得理会庄周,不过瞥了他一眼,庄周却是态度热情,让惠施也不好意思撵他走。庄周道:「我瞧你的打扮像个外地人,何以往宋国来?」

总算问了一个应该不会再有争议的问题,惠施在心里偷偷讨厌着自己爱好答辩的天性,这总是让他很累,也为他的工作招来麻烦。他答道:「我原在魏国替魏王工作,可惜大王受了张仪等一干小人的谗言,放弃合纵,我万不得已只好辞官归隐,回乡等待下一次出仕。」

「喔……这麽说来,宋国可是你的家乡了。本来我才在想,你我之间的气质怎地差这麽远,原来我们竟是同乡!」

对於惠施的遭遇,庄周试着叹息以对,只可惜这麽做非但没有引起惠施的好感,反而让惠施觉得虚伪。庄周看出惠施的反应来,不禁苦笑,「世上比这重要的事可多着,你别为了这种事发愁嘛,君不见『适得』二字?只要把为官当作偶然,那麽得也纯属偶然,失亦纯属偶然,有没有都没差啊。」

这让惠施哧之以鼻,「哪能如此?你不如说人生在世,或生或死,纯属偶然罢了。」

「本来就是!难道不是吗?这位聪明的公子,你真是举一返三,一点就通啊。」

「……」

本来庄周的一番道理是用来劝解惠施,无奈惠施却越听越不开心。「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只要看云就心满意足了。」他打身旁人瞅了一眼,「看你无所事事的,你在做什麽工作?」

「喔,我本来在果园里担任油漆工,而且我很会帮木材还有栅栏上漆喔,只可惜园主不喜欢我看云,说我在偷懒,我只好把工作辞了。」

「什麽……?听你的言谈,我还以为你在宋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没想只是个油漆工!」

这下惠施真是被逗笑了,庄周见得如此,也很是开心,陪着呵呵呵的笑。惠施喜庄周这人很是打趣,兴头一起,又问:「你没有家人吗?」

「有妻子一位。」

「你不怕她饿死?」

「树木只要紮根就能活着,路边的野花亭亭玉立,也从不见它向谁躬身乞食,我就不懂人和自然万物有何分别,为何我们总得折腰才有饭吃。」

惠施闻言,冷笑一声,「听好了,你既不是树,也不是花,凭什麽总拿它们来设喻?没有的事,就别胡思乱想了,你再这麽潦倒下去,我可不会周济你。」

庄周勾着惠施的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你我不过萍水相逢,能共行这段路,已经算得有缘了,放心吧,我不会找你讨救兵的。」惠施打他的手,不让他继续勾着,庄周却没理会他,乾脆倚着他走路,还懒懒散散的说:「你怎麽特别喜欢跟人争辩?难道你以前的工作是谏官,或是行人之官?」

「或许为官真有这需求,但更多的出自天性,你呢?怎麽忒爱跟人讨论些有的没的。」

「我可没像你一样争论呵!」庄周笑道:「天地间凡是万物各有其份,人也不过其一,能高尚到哪去?我不过是向你解释自然间的规律罢了。合乎自然,能得其寿,听我的准没错!」

「哼。」惠施一笑置之。

两人行经一段路,来到一座桥上。庄周见惠施的眉间仍有愁容,遂向他说:「你倘若不信我,不如同我打个赌,下回咱辩论时,若是我赢了,你必须帮我做一件事。」惠施并没有贸然答应。

过桥时,庄周往下一探,喜道:「君可见桥下的小鱼儿正悠然自得的游泳?我敢说他们一定很开心!」

惠施听完,冷笑一声,「你不是鱼,怎麽知道牠们开心呢?」

庄周「喔」了声,知道挑战来了,嘻嘻笑道:「你不是我,怎麽知道我不知道鱼很开心呢?」

「你…!」惠施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发现自己的论点竟被庄周拿去「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心中都是恨意,本性可不容挫败,他忙追击道:「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鱼快不快乐;相对地,你不是鱼,你怎麽知道鱼快不快乐呢?」

庄周伸手去揽惠施的肩膀,先是拍拍他,再哄他道:「总是纠结小地方。我看你要输罗!」

惠施一个咬牙,推开他,没好气道:「你倒是少点虚张声势,多点实用的言论罢。」

庄周又抿着唇笑了会儿,「唉--」伸了个大懒腰方答道:「你要我回答什麽?你回想下自己一开始问了什麽,你说:『你不是鱼,怎麽知道牠们开心?』当你问这个问题,就表示你虽然不是我,却能得知我知道鱼很开心,你明知故问,我便告诉你,我是在桥上知道的。」

惠施听完,虽然生气,却良久不能言语。『……根本无法反驳,这一仗,可是我输了不成。』

惠施气馁的模样简直让庄周笑花了脸,「哈!你输了,必须帮我做一件事,随我回家吧,有好玩的事要发生罗。」

当庄周的夫人开门之後,没见出去鬼混一整天的丈夫回家,却见一位风度翩翩的王孙贵族站在她家门口,身边还停着一灵柩。

那华服打扮的公子向她合袖行礼,「夫人,贵安。」

许久未曾与庄周以外的男子接触,庄夫人飞红了脸,怯怯应声道:「…大人好,请问有何贵干?」

那王孙公子先是以袖遮住下半脸,接着沈痛的说:「今日我在桥上与您的丈夫相遇,他竟不小心跌进水里死了。我已替他置办好棺材,以示歉意,我愿备妥媒礼,娶您作正妻,相对的,还请夫人证实您是否有割舍前夫的决心。」

庄夫人听完,一想这公子皮相俊美,实在不错;二想,这公子看起来很有钱,她早已厌倦庄周成日游手好闲,让她过着三餐不继的痛苦生活,当下请那位公子的下人移柩至屋内,待得四下无人之时,她立刻举起一把劈柴的大斧头,往棺盖一劈…!

「吓--!」那庄周竟自破掉的棺材里直挺挺坐了起来。

「--死人复活啦!」

妻子吓得跌倒在地,往後直退,脸色发白,冷汗涔涔,她双腿颤抖不说,还瞠目结舌,不停牛喘道:「…夫君……你!」

庄周从棺材里爬出来,便把妻子搂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夫人,好玩吗?有没有很惊奇啊?你看!我没有死喔!」

妻子不断在庄周怀里挣扎,她愤怒大叫道:「放开我!庄周,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竟然敢试探我不说,还联合不认识的外人……你让我的贞节往哪里摆!」

庄夫人跪在地上,掩面哭泣良久。庄周拿她没办法,只得走到外室去。外头的惠施恪遵礼仪,没经过主人的邀请之前,不敢在前厅坐下。庄周见状,笑道:「快把我家当成自家,坐!」惠施才拣了块蓆子坐下。庄周没坐他对面,反而同他坐了一块儿,靠着他说:「很好笑吧!你看得开心吗?」

惠施没想到庄周原来是为了讨他的欢心,才会戏妻、试妻。本以为得到妻子果断改志的结果,庄周应该会很气愤,想不到非但没有,反而是他夫人羞愧欲死。

他推开庄周,往内室的方向瞧了一眼,虽然什麽都没看到,但是他已经能想像庄夫人惨澹的模样。他低声道:「我很後悔配合你,对妻子你尚且如此,对一般人又怎会有情呢?」这番话听得庄周楞楞的,他心里其实有许多辩驳之言,至少他对感情确实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可是回想起妻子的反应,他竟无法反驳。

--我赢你一次,也输你一次啊。

见惠施准备离开了,庄周忙跟着起身,「我送你。」惠施站起来,整理衣襟,振洁衣袖,穿好了鞋,逶迤至门口,才回头道:「不必了,还请你多多照顾妻子。」

庄周叫了声:「等…」

「我还会来找你。」

待惠施关上门,庄周坐在蓆子上,竟按着胸口,不由得心惊起来。

不出一月,庄夫人羞愤交加,竟然病死了。孝服未除,灵堂未撤,惠施来找庄周的时候,庄周正在边敲脸盆边唱楚歌。

「庄周。」

後头有人在叫唤他,而且是极熟悉的嗓音,庄周几乎以为自己曾在梦中听过,回首过来才发现是惠施。

「这位公子,我还不晓得你的名字,你已先晓得我的了。」

庄周的笑容就跟和煦的阳光一样明亮,惠施却无法喜欢这个人,他已先讨厌他了。他是听了庄夫人的怒骂才知道他的名字,可惜如今她已仙去,责任的归咎两人都有份。惠施淡淡叹了口气,「你没问,所以我没说,或许对你而言,我的名字并不重要。」他走到庄周身边,见他遍身缟素,本来应该在哭孝,真不明白怎麽会无由的鼓盆唱歌起来。

一见惠施过来,庄周更是连唱歌都忘了,忙挪出空位给惠施,「坐!」他拍拍身旁的空位,再把惠施按下来坐着,亲亲热热的说:「公子,此言差矣,像你这麽聪明的人,在天地间也需要灌注好些灵气才能化育而成,世上大多数人都是井底之蛙、夏虫语冰,跟这种小虫子、小麻雀一流是不能讨论志向的,我可要镇重的请问你尊姓大名了!」

惠施真是不能习惯庄周的亲热,不过这些疑似出自真心的恭维,倒是好受用了去。他往旁挪了挪,尽量离庄周远些,才道:「敝姓惠,名施。你我本属同辈,随意相称即可。」

「喔,惠施啊,这个名号好像曾听说过呢。」

一看就知道不大关心政局的庄周,显然又说起违心之论来。惠施自知长才在庄周面前并无用武之地,一句「废话少说」,庄周才笑笑的噤声。惠施把眼仔细看去,竟发现他连眼尾里都眯着笑意,这让他特别不舒服。「你的妻子似乎不爱你,如今她死了,你在为此高兴吗?我真不明白你。」

「我为何要乞求她的爱?我不必去求不属於我的东西啊。」

庄周往後舒展着筋骨,双手撑着地,抬头望天道:「你问我为何高兴,我可以回答你,妻子生前既要被我作弄,又必须和我一起忍受贫穷,过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如今她回归自然,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逍遥於三界之外,两者相比,孰乐孰忧,你能分辨吧?我刚才唱歌,是在祝福她啊。」

惠施闻言,只是摇头,「听来只是邪说僻语。我无法理解你所言,一般人也铁定不能理解。」

庄周笑答:「连惠施先生这麽聪明的人都不能理解,还有谁能理解呢?」

这话似有讥讽之意,惠施道:「我不否认你是天才,我甚至不清楚你的脑子里装了什麽,怎麽总是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你就不能为了现实多努力一点吗?」

庄周撇头瞄了他一眼,眼神很是轻挑,嘴角仍带着笑意。

「为何你们常人习惯做什麽,总得要求我去做?为何你们求我,我就得照做啊?」惠施正待解释,庄周便接着说:「这正是大鹏鸟与小麻雀的不同。你们既然只懂得看现实,那就去看啊!总不能强迫我不去看过去与未来吧。」

惠施不怒反喜道:「你的理论都是诡辩,对生活没有益处。」

「因为我不关注啊,你不觉得花费心神在如尘土般无聊又低微的事上,真的很平凡吗?况且你认为我的话是诡辩,难道你的话对我而言,就不是诡辩吗?」

惠施又哑口无言了,他很想骂些什麽,可他舍不得。他亦怜惜起这种曲高和寡、过分高洁的性子了。

庄周或解惠施的心情,又或许不解。他拍拍惠施的大腿,接着把头斜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懒洋洋的说:「惠施,很高兴与你再度相遇,我们又有了一次好的对谈。你再次输给我,可要答应我一件事呵!」

这人才与他见面两次,虽说他的个性本就如此轻狂,却是越发与他亲热,这岂是错觉不成?惠施的脸上一热,心上一碜,不知怎的没能避开庄周的歪缠,只能冷声道:「有甚请讲。」

「在外头我还有自然万物相伴,可这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没伴啊,你可随我入内坐坐,我沽点酒来与你喝喝。」

惠施总是什麽都没有答应,可庄周永远都有要求。上回才来,早知道庄周是家徒四壁,这回再来,少了庄夫人以後,环睹过去,他家里竟越发显得冷清了。

庄周招待得异常热情,虽说不善料理生活,拿手菜还是会的。惠施吃得赞不绝口,箸都不及放下,便少有的称许他道:「你的手艺很不错。」庄周笑说:「不然我还没娶妻的时候,可得餐风饮露了?若我是个神人,那我甘愿如此啊。」惠施想问,他的父母去哪了,怎麽都没照拂他?可一想,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就不便问得太过了。

庄周的家里很小,惠施偷觑几眼他家的酱缸等各处,发现他储存的食物实在不足以过活,才想明天派人带点肉排骨来给他加菜,庄周忽然就倒在他身上。

惠施始终没能习惯这些动作,不由感到一阵怪异,他低头看倚在身上的庄周,那人放肆不得,甚至自己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就倒在他的腿上呼呼大睡起来。

「喂。」

「喂!」

惠施连叫两声,庄周都恍若无闻,迳自酣睡。惠施实在不喜欢庄周身上的酒臭味,本想推醒他,转念一想,却道:「本以为先生是个至人,没想到也需要借酒销愁。」

庄周迳自翻了个身,躺在惠施的裙裳上,睁开眼仰视着他。「你为何认为我在难过?我喝酒是因为高兴啊!」

惠施以手扶额,长叹一气,「你随时也高兴,听你说话就跟听废话似的。」

庄周真是个打骂不怕的人,只知道笑咪咪的看着惠施,似乎是特别喜欢看惠施伤脑筋。

惠施见庄周不语,倒不好彼此无话,只得接着问:「好好,我晓得你想我说什麽,那我必须好好问你,你在高兴什麽?」

「我高兴走了一个,还有一个啊!」

一听这话,惠施倒不好了,脸色立变,忙把庄周从腿上推下去。庄周唉呦一声,歪在蓆子上哈哈大笑。惠施眉心一皱,以责备的表情与声调质问庄周:「你凭什麽折辱人?我堂堂大丈夫之躯,岂是妾妇之辈能比?」

庄周好似早知道惠施将如此答覆,才会挖个套让惠施跳。他歪躺在惠施面前斜睨着他,惠施被那轻挑又傲物的眼神看得不甚愉快,乾脆转头。

庄周轻轻开口道:「你在拿你自己跟谁比呢?既出这话,你可是要我回答孰重孰轻了。」那声音好似从不清不楚、朦朦胧胧的深处传来一般,听得惠施不甚真切,他想,自己铁定是不胜酒力了,才会连脑子都糊涂起来。

惠施一时无话,庄周则是坐起身来,先是戳戳他的脸皮,这面如冠玉的惠施,看上去肤如冰雪,戳起来却像棉花般吹弹可破。庄周掐掐他的脸皮,见他也没反应,玩兴大发,遂摸摸他的鬓发,捧起来一闻,发现非但没有一般男子惯有的油臭,反而有股兰麝薰香的气味,显是昨日新浴。联想到这一层,不外乎连他这修道之人,心花都不由荡漾了去。

那惠施一回神,便推开庄周,「夫妻尚且不得无礼,你怎能这般摸来摸去的?」

庄周笑对:「我跟你既不是夫妻,为什麽我不能摸来摸去?」

「你又强辩,还放肆!」

「我没强辩,我在告诉你事实呢,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还是很好很好的朋友,知道不?」

惠施见此人不好说话,乾脆起身拍拍屁股,抖抖袖子,转头离去。

庄周忙招他:「欸,怎麽半句话不说,又要走了?」

惠施头也不回,低声道:「下次我如果有想到你,再来找你罢。」

……

这一去就是二月有余。庄周每天在外晃荡,总会不小心晃到惠施的家门前,跟惠施的邻居们都成了朋友,成天站在他门外谈天说地。那惠施也不知道在屋里做什麽,就是不肯出来。

庄周玩得兴起,想看是他撑得久,还是惠施撑得久,乾脆在他门外开班授课,一块破蓆子就当成讲坛,招收起门徒来。没想他那些最不让惠施欢喜的歪说,倒也传讲得有声有色,使他门人广增,一时间成了宋国驰名上下的人物。

惠施实在忍无可忍,本想着要教训庄周一番,却没想某一日起,庄周竟不来了,让他好些门徒苦等半天。惠施才出门探看,庄周那些门徒立刻缠着他问:「先生,你是我们夫子最好的朋友,你可知我们夫子去哪了?」

--谁是他最好的朋友。

惠施对此实在胃痛,可又不能拂了那些徒子的真心诚意,只厌厌了句:「都听了这麽久的课,还不了解你们夫子的习惯吗?除了发呆以外的事,他是不能坚持下去的,如今铁定是云游四处,飘然而去。」

话虽如此,庄周这麽个烦人的讨厌虫忽然消失,没个人成天斗法,惠施的心里还是很难过。

庄周一星期没来报到了,惠施竟心焦如焚,在家中写作万言书的期间,他起先怪庄周吵闹,怕自己受他影响,写出的治策不能说服魏惠王;等到外头全然安静了,他反而一个字都写不下去。

一日,他实在坚持到了晚夕,庄周还未曾出现过,他怕外头斜阳西下,探不着路,抓了件外套就急急出行。

不一会儿到了庄周家门外,「庄周、庄周」呼叫几声,门内没人应声,叩门三声也没人应过。他真怕庄周死在家里,打开门,就见门栓也没锁,不知是主人生性随便,还是蓬门今始为君开。「庄周!」心焦不得,惠施把鞋子蹬在外头,上了蓆子就踢庄周一脚。

庄周醉醺醺的醒来,怔怔望了惠施许久,随後便抱住他。惠施一时吓着了,没能有别的反应,只是搂着他的背,轻声问:「怎麽了?…生病了?还是饿着了?」庄周说:「我刚做了个好梦,梦见我变成一只蝴蝶,天南地北的飞,先是去地极、天南,再到天池转了一圈,上崑仑山以後,便缓缓的回国了,最後竟看到你要来家找我,我就回魂了。」

「啊?」他往自己的额头上一拍,後悔自己干嘛这麽好心,竟然轻声细语的对他。他翻了个白眼,「你又说疯话。」

「你不信我?不怪你,刚才我一直都在你後头飞着,我想叫你回头,可惜你没看见我,只是直直的往我家的方向走,看你多急呢,哈哈哈--」

惠施被调笑得半张脸都红了,他低着头,紧掐着双拳,恨恨的说:「……可恶。谁信你那鬼话连篇。」

庄周是个半刻也没法正襟危坐的人,反正惠施是熟人,他索性在惠施面前躺下,斜望着他道:「你尝言,下次来找我之时,便是想我之时,怎麽?如今你可终於想我了!」

--哪能只现在才想?

庄周这人总搅得他心头烦乱,这种话却最出不得口。「咳,」反正确定庄周没事了,惠施搓搓自己正在怦怦跳的心口,那里竟无由掐得老紧。他不耐烦地说:「你的徒子徒孙们都在打听你的消息,我就是来看看你死了没。」

「喔,这样啊。」庄周又打了个哈欠,懒懒的翻了个身,眼看惠施要起身,庄周便伸手扯住他的袖子,不放他离开,「嗯?你又要走了?」

惠施瞥了他一眼,忙把袖子扯回去,「难道还耽在这儿陪你说废话?」

「你说怎样的话我就应怎样的答嘛,人哪有句句好话的。」

「啧,」惠施鄙视地瞥了庄周一眼,冷声道:「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本事开坛授课,既然要做,就麻烦你对门徒上心点,别再抛下他们不管。」

「耶,让他们叫你来找我,有什麽不好啊?」

「……」庄周的回答使得惠施头也不回的穿鞋出门。闭门之前,庄周忙叫住他:「天黑了,外头也冷,你不过夜吗?」

「下次吧。」

砰的一声,惠施把门带上。

过夜的机会来得很快,一回,不知惠施因何而来,只见他到的时候浑身都湿了,外头正在大雷雨。对此,庄周很是讶异,「如此执着所为何事,竟得飞奔而来。」

「来找你过夜啊,」他说:「不欢迎的话,我就走了。」

庄周立刻抓住他的手,「唉,别,外头强盗猖獗,瞧你穿得纹彩华美,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不贪财,若要出去,你可得当心了。」他忙迎出去,将惠施牵了进来,「这种不早不晚的时候来,你是要找我谈天说地,还是要吃饭、洗澡、睡觉?」

惠施脱了鞋,便靠在墙边歇息,庄周来替他除下湿透的外套。惠施轻瞄他一眼,嘴角勾着一抹笑容,「找你谈天太累了,既要受你那些歪理的洗礼,又要陪着你说更歪的歪理。养生逍遥这些我一概不懂,我唯一懂的就是天下的情势,还有天地万物的异同。」

「至少你说的那些我都很有兴趣嘛!」

庄周将外套铺在柴火边晾乾,他回望着惠施,眼波勾转间,饶富兴味道:「你吃过饭没有?咱们喝两杯。」惠施与他对上眼,竟难得没摆脸,也笑吟吟回道:「你就那麽爱喝酒?」话语声中带点缠绵,倒少了许多平时的苛刻。

庄周铁定也听出一些味道来,暧昧不明的说:「我只在你来的时候喝,开心嘛!」

闻言,惠施摇摇头,想道又是歪理,不过……「罢,喝就喝。」

红烛只剩一小截,酒菜下肚,恍然间,两人在黑暗中谈着谈着便睡着了。惠施醒来,但见庄周把两只手都抱在他身上,他想:『不是对天地万物都很豁达吗?既然如此,为何抱得太紧?』他轻轻把庄周的手从身上挪开。

「庄周,醒醒。」

「醒醒。」

「……嗯?」

庄周起初张开眼还很不耐烦,可当他看清叫醒他的人是惠施以後,他又恢复平常的笑脸了,「喔,早安啊,惠施先生。」

「早安。」惠施在他身旁长跪,稽首道:「魏王派使者请我回去,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待在宋国,谢谢你这段期间对我的照顾。」

庄周听完,直楞了一会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半点表情都没有,良久终於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拍拍惠施的肩膀,「恭喜你,回去好好当官,别再回来啦。」

惠施不听则已,一听便是满脸的厌恶,表情一变,也道:「我自己都不想再回来忍受你这可恶的家伙。」

两人沉默了会儿。庄周低着头,余光间瞥见妻子在世时梳妆用的水镜,他想:『至人用心若镜,好友在想什麽,我都清楚无比了。』他想,他能陪惠施再走一段路,甚至能光明正大到他家中叨扰,惠施此刻一定不会拒绝,他可以闲坐在一旁骚扰惠施,看惠施穿衣服戴冠冕,甚至能帮忙他穿衣服,趁机摸个几把,可是……

「慢走,不送。」他维持着僵硬的微笑,挥挥手,温言软语道:「很高兴你要走之前,来告别的对象是我。」

惠施对庄周的态度面露迟疑,他猛然抓住庄周的手腕,这让庄周一吓,而他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庄周,「就跟你妻子死的时候一样,你果然一点都不惋惜,也不留恋。跟你这种人当朋友,到底有什麽用?」

虽然天地间万物都是齐一而平等,可是在一个人的心中,两个不同的人,能占相同的重量吗?若能做到这点,便不是道家学徒,而是墨家信徒了。……庄周沉吟一晌,望着惠施的眼神不禁犹疑。

「--你想我说什麽?自你问我这个问题开始,我就知道你想我告诉你什麽。」他伸过手去,盖在惠施的心口上,隔着丝绢深衣,左右轻轻地摩娑着,「答案在你自个儿心里,你自己琢磨,别强迫我回答,好麽?」

惠施闻言一震,被抚摸的胸前,也有如电着一般。他放开庄周的手,往前一挪,把头埋在庄周的肩上靠了一会儿。庄周一阵迟疑,才抱住他的背,他感觉到惠施的胸膛就压在他胸前,即使隔着衣料依然能传来体温,他还能隐约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

「…真的不留恋我,也不想念我吗?」

惠施的语音几近无声,向来严厉的他,此刻已是有所求了。

庄周怔怔听着,心上一沉,缓缓的回答:「若是夫妻的话,或许会,或许不会。」

「人与人之间,难道没有一份情,是足以互相留恋的?」

「这个你必须问自己,为什麽要问我呢?」

惠施静静耽了片刻,直到窗外的日影照进屋里,暗示着时辰已届,他终於拿起外套,离开庄周的身边。穿好鞋以後,按照惯例,他头也不回的出去,直到阖上门之前,才留下一句话:「每年我都会写信给你,你别离开宋国,等着收我的信吧。」

「喔,好。」

庄周漫不经心出神道,宛如惠施还没从他怀中离开,哪怕那只是很短很短的一时片刻。

一生恐怕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惠施在离开以後,一路上他步步推迟,始终低着头,不论谁向他打招呼,他都未曾搭理,步伐也恍恍惚惚的。

庄周则是睡了一整天,一餐都没吃,整个人虚弱不已,没一刻的好梦。

不会再有人来拜访他了,既没有一个能跟随的人,他的魂魄就没办法回到身体里。他再也没办法梦见自己变成蝴蝶,遍游北海与南海。

一年,惠施的信未曾如期而至,门徒着急的说:「惠施先生怎麽没了信?」

这时,庄周正躺在树下纳凉,他摇着蒲扇,懒懒应道:「没了信不代表是坏事啊。别急啦。」

果不期然,隔天,一辆二匹马、有伞盖,伞盖上还挂着玉饰的豪华轩车就停在庄周的家门前。惠施当上魏王的宰相以後,整个人意气风发,看起来跟过去都不一样了,让庄周觉得好陌生,恨不得自己从没认识过这种人。

村人们都来围观达官贵人,很多人从窗外偷看惠施的模样。惠施本就生得相貌堂堂,有了华服的包裹自是更显得俊帅;相较之下,在屋内与惠施相对的庄周却是意兴阑珊,懒觑一眼。

难得回乡,惠施第一个见的便是庄周,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问候,而是兴高采烈道:「庄周,我跟你说,大王送我一个种子,我把它种出来之後,结成一个好大好漂亮的葫芦,容量有五石之多!」

屋子里实在太热了,庄周打了个哈欠,贴在冰凉的墙边搔着肚子,懒懒的答了声「喔」。惠施见状也不泄气,继续道:「我起先把它挖空,做成水壶,可葫芦太重了,装水後我拿不动,只好剖开来当成水瓢用,可惜体积太大,没地方放,葫芦虽大却没有用处,我只好砸碎它。」

本以为庄周不会有任何反应,听完他却哈哈大笑起来,而且笑了好久,引得屋外其他人都纷纷笑了开来。直到庄周笑完了,惠施才问:「老友,为何笑得如此?」

庄周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嘴角边还挂着笑意,他远睨着惠施,「因为你不懂得使用大的东西啊。」惠施道:「你光是空口说白话,我怎麽会服气?请说出一个缘由来。」庄周这才靠着墙壁正坐起来,谓他道:「你听说过这个故事吗?」惠施施礼一拜,「请先生悉予指教。」

庄周说:「宋国有户人家世代以漂丝为业,善於调制不使手冻伤的药。当时有位游人经过,以高价收购他们的药方。那户人家心想:『一下就能得到百金,不如把药方卖给他。』适逢吴越战争,那游人投靠吴王,使得吴军在冬天时,与越军在水上交战,竟能大败越军,他也从而得到吴王的封赏。」说故事时,庄周的眼尾始终带着笑,他看得出来,如果屋外没有人围观的话,惠施铁定要发难了。

「一样是不使手冻伤的药,游人能用它得到封赏,不懂得使用的人却只能用它漂丝,这就是用法的不同。如今你有五石大的葫芦,为什麽不把它做成扁舟,从此逍遥於五湖四海呢?却要怪罪葫芦大而无用,这是你对不起那颗葫芦,更是你的智慧不好使啊!」

说完,屋外掌声如雷,呼声四起,听得惠施心上郁闷,不住地搓胸口,『唉,好久没跟他斗嘴了,真是倍觉思念……想到一生还能有几次的重逢,更是倍觉难过。』

待夕阳时分,周围人家各自散去之後,有下人来问惠施是否离开,惠施吩咐左右道:「把我的辎重都卸下,并且在此摆宴,把客房布置完,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下人们面面相觑,但是没有人敢询问更多,也没人敢违抗相国的命令。待左右退下,庄周立刻靠了过去,脱去惠施厚重而华贵的外套,搭着他的肩膀问:「回宋国这段期间,你要和我一起住?」

「反正也住不了多久。」

惠施的表情很糟,铁定还在记恨。庄周摸他的脸一下,惠施也报复的摸回去,庄周嘿嘿笑了下,惠施睨了他一眼,随後竟揍了庄周一拳。

「噢!」庄周抱着被揍的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委屈的抱怨道:「本以为惠施先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听过『君子可欺之以理』吗?没想你不接受道理就算了,私下还打我。」

惠施说:「与你辩论时是君子之争,辩论完,我可以不当君子,这是我的原则。」庄周点头称是。见他赞同,惠施便扑打上来,两个人扭在一团,当真胡闹一会儿,身体都贴在一块儿。

惠施这几年回魏当官施政,很少出外了,没过多久就摊倒在那,气喘吁吁,只能被庄周当马骑。庄周并不得闲,又在蓆子上左右乱滚,先是滚到那端的墙壁,再滚到惠施的身上。滚回惠施的身旁,他用手肘推推惠施。惠施没好气的瞧他,「怎?」庄周喜道:「你得到一个大葫芦,就急着要跟我炫耀,我跟你说,我有一个真正的大葫芦要让你看看。」

「嗯?」

庄周拉着惠施坐起身,「就停在我们以前经过的木桥下,我们走!」

回到他们曾有过濠梁之辩的故地,桥下当真系着一艘扁舟,正在随着水波浮游。此时已是月夜时分,银色的波光粼粼,水下的鱼儿已看不分明,只有淡薄的月光映照着飘零水上的花瓣,倒是十分清幽宜人。

待惠施坐进船里,庄周便划船至湖心。当惠施抬头一见庄周,庄周竟把一对木桨丢进水里,「哗啦啦--」一声,激起好大的水花。惠施惊叫:「你做什麽,待会我们该怎麽回岸!」

庄周笑而不答,他拆下包头巾,弄散头发,伸了个大懒腰,就往船里躺下,「啊……要见人时,总得把头发紮着,头皮长年绞得生疼,头毛都快掉光了,还是散发舒服。又不是在朝中为官,你头上的冠铁定不轻,何不也放下来,轻松一下?」

惠施根本没心情讨论这个,他望着月亮乾着急,生怕回不去魏国。

庄周见惠施不理他,大抵也明白他心中想什麽,乾脆换个方向,说:「你也知道赏月啊,今天的月色很美,可不是吗?」

惠施没好气的说:「月亮总是阴晴圆缺,差不多的。」

「那就是你没心情欣赏啊。」庄周呵呵的笑,他在舟子里翻了个身,自在的享受晚风吹拂。「宽心吧,别想着如何回岸,越是想,越是得不到。一会儿,风自然会送我们回去。」

「…我哪静得下来。」

惠施真想把庄周扔进水里,可真要这麽做,他又舍不得,怕庄周做了水鬼,他以後回乡就没个人好相处。他叹了口气,幽幽的说:「照这个风向,会越吹越远的。」

「那也是大自然的造化,老天想我们待在何处,自会送我们到何处。我知道你挂心魏王宫,但你所挂心的那地方,不一定挂心你啊。」

「呵啊--」庄周伸直了腰,悠悠打了呵欠,「如今你能体会把大葫芦做成扁舟的感觉了吧?我们可以一起飘到一个很远、没人知道的地方,只有你和我,没人会来管束我们,你不用怕出糗,也不必向我行礼做揖,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不喜欢。」

惠施说:「我没办法一直跟你在一起,而且我无法忍受你。我需要一个能发挥长才的地方,我宁可向别人行礼作揖。与其成天与你争辩,听你说小故事,我希望我的理念被更多人知道!」

「……我知道你不喜欢啊,我什麽时候不知道了?」

或许是有些难过,庄周始终不能理解心中那酸酸楚楚的滋味究竟算是什麽,他只知道那种情绪,就像水面上的波浪一样,荡漾得越来越开,几乎殃及他整片心湖。他叹息道:「我就是现在死掉都甘之如饴,我已经很幸福了。不能知足的是你啊,这样的心性,一定不能长寿。」

惠施自认如此,闻言只淡淡的说:「你死或我活都是各人的造化了。我也想陪你,我也想你陪我,可你属於这里,而我属於别的地方。你拖延不了我的,魏王明天就要召我回去。」

庄周充耳不闻。他静静望着天上的月亮,但见月亮也有表情,好像在嘲笑他似的。他想,乡下有哪里不好?『惠施,你在魏国身穿紫色丝绸,头戴多重华冕,手持象牙笏板;可我戴的是月冕,耳坠的是星辰,身体披着天丝,我有哪里比不过你吗?』

他楞楞地还在发呆,而惠施告诉他:「我这一去,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好吃懒做了。真是没办法,可以来魏国找我,我能资助你。」

……

或许是忘记他了,或许是不需要他了,不论如何,庄周至少确定惠施在魏国一定过得很好,因他这一去,已好久好久都没音信了。

一年,庄周真是冻得受不了,他没食物吃,也没工作做,连保暖的衣服都成问题,尽管现状如此,他却没有任何不开心。他唯一的不开心,就是在把那艘扁舟卖掉的时候,他格外的想念起惠施。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麽挂念过一个人,缠着心,挠着肺,绞乱了肠子,他没体会过这种难受的滋味,只知道自己需要一个解脱。

「要是他当时不说我可以去找他,我是绝对没想去的……」

『夫君,你这蠢才!也不想想自己只有几两重,你去找人家,人家会看得起你吗!』如果妻子还在世的话,铁定会这麽说。可是当所有人都劝阻他的时候,他还是决定要去魏国找惠施。哪怕他没有权,没有钱,去哪里都只会被人嘲笑。

庄周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把卖扁舟的钱换成一头牛,就骑着牛慢慢的进城了。别人都是高头大马,伞盖飘逸,只有他骑着一头牛;即使所有人都在打量他,他也不觉羞愧,甚至连何时骑在牛背上,何时从牛背上摔下来,他都没有知觉。

反正也没死,真不知何时醒着,何时又是睡的。

雪片纷纷仍在落下,积雪越来越深了,道路也越发难走。

家中的锅碗瓢盆都卖掉换成冬衣了,庄周不知道见到惠施以後,下一步该怎麽办。他想见惠施,可是他明白,自己仍必须回到宋国。

一天,惠施的手下在城中找到他,并把他接进惠施的相国府里。惠施起先对他很客气,客气到让庄周觉得古怪。惠施不敢久留,很快走了,余暇间,庄周听见家人们正在彼此商量:「这就是来抢老爷相位的人吗?」、「瞧他衣衫褴褛,大王不会采用他吧?」、「老爷不是要把他杀掉吗?为什麽还接待他?」

几天没好好吃过饭,听完只觉昏天黑地,一阵酸水往上涌,庄周当场吐了出来。

「…先生,没事吧?」还在议论的两名家人立刻捧着铜盆上前,一个接着他的呕吐,另一个则轻拍他的背。

「咳、咳咳!」

见着了比见不着还难受。庄周知道,这回正是因为他明知牵挂不好,却依然牵挂,才落得如此下场。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锺,正在我辈,这是他无法成为至人的证明啊!

左右仍在没头没脑的焦急着,其中一个搀扶着庄周,问道:「先生,是不是饿着了?我们这就去庖房里端肉汤出来,先生等会儿!」

庄周笑笑的说:「好。」可满是鲜红冻伤的脸上,表情与目光都惨澹至极,看得家人们於心不忍,很是懊悔方才的闲言闲语。

「那个人为了来找老爷,跋山涉水,千辛万苦而来,花费多少心力,老爷却要猜忌他。外面的传言恐怕都是假的,唉,真可怜……」

下朝以後,惠施还要担任大王的顾问,又必须接待六国的使者,与他们商量对策,他一直忙碌到很晚才回家。家人们曾去通知他庄周的近况,他却几次都不愿意回家。

这段期间,家人们一直殷勤的服侍庄周更衣、洗浴,可是他除了吃饭、睡觉以外,什麽都不做,大家好言相劝,他也当作什麽都没听到,唯一的反应就是笑笑的回答:「烦你们劳心了,有事等你们主人回来再说吧。」家人们为他安排客房,可是他不顾礼仪与他人的目光,就直接昏睡在外堂。

惠施返家以後,见庄周如斯狼狈,先是諕了一下,心里暗揣着,瞧他破烂的模样,大王也不会采用的,许是不与我争抢相位了,不过是来投靠我。罢,罢,反正我家多的是空位,我手上多的是钱,多养他一个也没差,以後便拿他来调笑解闷。

他吩咐下人道:「往我房里多加一套暖被。」家人不解,他道:「庄先生会与我同房。」下人一听,吓得立刻退下。

正厅里,庄周正在睡觉,这回显然非是因为喝酒,而是太过虚弱了。

惠施脱下大衣,让家人接着,随後走进正厅的深处,把庄周从矮桌後方扶了起来,柔声问他:「你吃过饭没有。」

庄周神识不清的点点头。惠施见状不好,问家人:「先生今晚吃了什麽。」家人答道:「只有肉汤,其余都不吃了。说是要等老爷您回来才肯用。」惠施听完,沉吟一晌,未再言语。他抬头看着家人,「热水放完了吗?」

「禀告老爷,放好了。」

他吩咐道:「我要更衣沐浴,让所有人别来打搅,有事才上来。」

「是,老爷。」

庄周迷迷糊糊之间,觉着身体轻飘飘的,好像飞到了云端,那个幻化作蝴蝶的梦,再次回来了,这回他飞过濠梁,钻过濠梁下的湖心,远远飞过魏国的都城,翩翩划入相国府的窗棂,回到一雾气弥漫之处,那里热热暖暖,喷香四溢。他迷糊道:「--这里可是瑶池?」

「这是我的府邸。」

庄周用手背揉揉眼,但见惠施赤身裸体、放着头发的,与他坐在同个浴桶里,他喝多了,脸红红的,眼神也有些迷茫。庄周放心了,往後一靠,几欲昏睡,就闻惠施叫了声:「过来,我帮你擦背。」

洗浴期间,庄周昏昏沉沉的,连头发都是惠施帮他洗,惠施抚触他的感觉究竟如何,他也记不分明,不过是半睡半醒,疲累至极。一整晚都没有下人来打扰,直到就寝时分,惠施还帮他穿睡衣,虽然有两套被子,但他们睡同一张地铺。

睡到半夜时,庄周感觉惠施的身体贴在他的背後,他的手甚至放在他身上,这让庄周醒了过来,他坐起身子,掀开被子。那时惠施已经累得睡着了,但也不是很好眠。他摇醒惠施,告诉他:「在你看来,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为什麽来找你?」惠施仍在恍惚之间,没能回答。庄周说:「我再同你说个故事。」惠施只是点头。

「凤凰这种鸟,非梧桐木不凄,非乾净的果实与泉水不食,可鸱枭并不知道,以为凤凰要来抢牠们的死老鼠吃,就被吓着了。如今你为了我,在城中大搜三日,终於找到我了,又不敢回家与我说话;回到家以後,只知道与我睡觉,你所为的尽是何事?」一席话,听得惠施满面惨容,不敢言语。

庄周拨开被子,捡起衣服就开始穿戴,惠施忙阻挡他,「你夜半就要离开吗?明早我找辆车送你,再添些衣服、粮食、用具让你带去。」庄周没拒绝他,这让他稍稍放心了。

先是把庄周当成争权之人,再把他当成潦倒依附之人,惠施很是懊悔。『你本来就未曾定睛於现世……』他没法再说什麽,他知道,改变的是自己,庄周不会再喜欢他了,这会他是最後一次见到庄周,他们本来有着共同的愿望。惠施不明白,自己怎麽会把一切都搞砸了?

惠施只着单衣,他发抖瑟缩,却不敢回到被子里。庄周身上的衣服穿得很随便,他望了惠施一眼,就罢手不穿,缩回被子里睡了。

外头清光暧昧不明,永夜里持续轮转。身体早有一半冻僵了,庄周躺在被子里还觉得冷,他拍拍惠施的手臂,扯着他的袖子,「你也困了,什麽都别想,早点休息吧,是我误了你。」惠施咬着牙,一声都不敢答,只是埋头睡觉。当他睡下去,便沉眠了,这一觉睡得是疲累无比,糊里糊涂间,他肯定庄周也抱了他,可这一回,已不像十年前那样紧紧的。

--都是我的错,是我欠的你。

隔早醒来,家人们上前禀告他:庄周已经走了。

他後悔自己居然睡着了,来不及送他走,也来不及周济他,他能想像庄周即使落魄不已,还是能理直气壮的嘲笑他,这让惠施再也没信心活下去。

庄周这一行骑牛回宋,真是难过不得,一路上只能把头埋在大衣里短寐,偶而脸上湿透,很快就被风雪冻成霜。路途崎岖,道路蜿蜒,他心里的起伏却比路上的石头还多,除了难受以外,心中再无其他。

--我已经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这就是所谓的天命,我有什麽好不高兴呢?

惠施死的时候,庄子没有余力准备祭品,就往他墓上祭拜。门人见夫子神情黯淡,上前去安慰他。庄周告诉他们:「我同你们说个故事。」门人们朝他一拜,「有请先生说明。」

一时间,庄周的眼神明灭,眼皮轻阖,许多回忆已杳然而过。他微微开口,一口雾气自嘴里吐了出来,那历尽沧桑,极薄的声音,淡淡的云:「有位郢人在鼻头上抹了一层薄如蝇翼的石灰,让他的朋友帮忙削去。」

「那友人是个匠人,抡动锐利的大斧头就像风一样,旁人看得心惊胆跳,那郢人却面不改色,对匠人十分的放心。斧头一下,不但没削掉他的鼻子,还把石灰完全去除了。宋元君听说这椿奇事,请匠人再表演一次,匠人却说:『我的朋友已经仙逝,所以无法再表演了。』」

「我有再多的故事,又有何用?还有谁能这样陪着我呢?」

在他离开以後,一位门人急急追了上来,「夫子,夫子。」他声声叫唤,庄周回过头来,问道:「有事吗?」门人恭谨的递上一卷竹简,躬身道:「这是自魏国迟来的书信,请先生速阅。」他作揖告辞後,庄周一路上慢慢的走回家,此时他的心情特别放松,一如什麽都空了。

阖上门,一如惠施曾经的动作。家中漆黑一片,剩下窗户还照得进一丝光亮,他坐在窗边展开信牍,见上头写道:

『对不起,我一生未尝理解过你。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却害你这麽寂寞,这是我的不对。』

庄周对着卷牍发怔良久,遂起身阖上窗户。

「虽然我时常觉得寂寞,可是有你的时候,我总是很高兴。虽然我只有你,可是幸好我曾遇见过你。」

「谢谢你陪着我,与我说话,虽然我不是很理解你,你也不是很理解我,我们从不赞同彼此,可是,世界上能有像你这样的人,真的是很美好,很奇妙的一件事。」

曾经沧海,如今稀微。衣襟上不觉间湿了一片,有几滴水珠落在地上。

累了,他倒地就睡,恍然间,他既变成鲲鱼游过北海,也成为鹏鸟飞过天池,最後幻化成一只蝴蝶,只为来到天国,遇见惠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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