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沈律言内心虽忐忑不安,但他已下定决心要离开赤壁山,不过在离开之前──他想确定沈俪平安无事。他在沈俪门前踌躇半晌,鼓足勇气轻轻敲门。
「律言……进来。」
不知有多久没听见这个冷然细腻的嗓音。
沈律言缓缓推开门,映入眼中的景象让他愕然──屋内器具杂乱,地上还有乾涸血渍。纤长身影盘坐在地,蜷起的手里似乎紧紧握着什麽东西。
沈律言神色慌忙,「师、师叔──我去叫父亲!」
沈俪一声轻咳,吐息断断续续,惨白面容已有耗竭之色,「律言,不用了……我伤势过重,已无希望……在死前,得给你完成最後一件事情……」她拉过沈律言的手把一颗沉红的丹药塞到他手上。
这是她对沈律言的承诺。拚尽最後一丝力气,她完成了。
沈律言目光氤氲。
「律言,关於那只九尾狐……是我的不对,我不该告诉师兄。即便师兄是为了牠好,可没了自由,那便失去活着的乐趣……就算是牠破阵,也早已还清了……」沈俪眨了眨有些涣散的眼睛,接着问:「你可还记得多年前……我将蛟龙抓回的那天?」
沈律言紧紧握着丹药,木然点了点头。
「我以为自己是在作梦……直到上一次旧伤复发看见了牠……才明白为何我每每旧伤复发都能逃过死劫,还有你为何能逐渐痊癒……」
「师叔在说什麽……?」
沈俪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笑靥,淡淡的,十分动人,「那只幼狐以自身血气喂养你我。九尾狐的血天生带有奇效……可养伤治病。九尾狐会被滥杀,除了玲珑玉之外,血气也是主因……」
这时,沈律言才把某些曾觉得疑惑的事情全对了起来──从小狐妖开始说要给他山果汁,白日里大多化为人形与他相见,衣袖遮去了身上的伤口。夜里看不清楚,牠才会化为狐形。还有沈俪发病时牠总会消失数日──或许是为了养伤。沈俪是成年人,受的还不是一般重伤,跟沈律言这种缓慢调养的状况不同,一次性大量的血气之损不是短短几个时辰就会好的。
小狐妖会昏睡数日八成就是这个原因。在牠昏睡期间,又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才会引起变故。
「律言,牠夜里来喂了我最後一次精血,助我完成最後一枚丹药……也跟我说了,牠想带你走……」沈俪轻轻拍上了他的肩,眸色中并无劝阻或是责备,「天下之大,四海为家,我的性子漂泊……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告诉你何者为正、何者为非……但求你扪心自问,俯仰於天地无愧,便好。」
此刻,沈律言落下了一滴眼泪。
「我曾想过……倘若我有个孩子能像你一般……那肯定是我的……福气……」她的嗓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慢。
直到最後──没了声息。
沈律言紧紧握住那只搭在肩上的手,直到沈岳红进入发现,再面色凝重地宣布──他才如梦初醒。
沈俪,已经走了。
众人暂且抛下寻找蛟龙和九尾狐的事情赶回云起时,并派人传回赤壁派,好让其他人之後能得空前来吊唁。
沈俪在同辈中是特立独行的人,并无特别亲近的对象,跟她交情称得上不一般只有沈岳红。
他们曾经一同出山游历修行,年少时也在外闯荡出一片名声。归来後,沈岳红便被指派担当大任,接着娶妻生子。这段期间沈俪也常常私自出山,两人的交情看起来才有些淡了。年轻一辈或许不知沈俪以前曾和沈岳红同行历练,不过老成一点的门徒就知道当初沈俪触犯门规,差点被逐出赤壁时,是沈岳红替她担保。
用他掌教之位所做的担保。
沈俪知道之後,在大堂中直直盯着沈岳红,道:「也罢,是我有错在先。那我离开这里──难道还不成吗?」接着,她拂袖而去,自此再也没踏进赤壁峰一步。
为了堵众人的嘴,沈岳红才以送沈俪去千里峰思过为由让她独居於此。只是谁都没想到──沈俪为了治好沈律言,竟然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其中曲折,也是旁人万万意想不到的。
此时外头人来人往,大家都在忙着处理丧仪,无人有闲暇特意拨空来关切沈律言的心思。他的手中仍握着那颗红色丹药,神色漠然,完全不像个将近十岁大的孩子会出现的神态。
不知不觉,已到了夕阳西下的时辰。
沈律言忽然重重一跪在地上,将丹药吞进嘴里,咬碎入喉的瞬间,苦涩之味漫开,惹得细致眉眼紧紧蹙起,吞下之後,他朝着灵堂方向深深一磕、二磕、三磕。
这无声的动作,道尽他对沈俪的千万感谢及思念哀痛。
沈俪完成了对他的承诺。如今,他得去完成对另一个人的──这样,他才能做到沈俪嘱咐他的话,不俯愧於天地。
沈律言走出房门,经过简易布置好的灵堂,遇上了一位赤壁门徒,对方脱口问:「律言,瞧见掌门师兄了没?」
沈律言诚实地摇了摇头。
「奇怪了……前不久还瞧见掌门师兄在这儿呢,他在灵位站了大半天,我还以为他今夜不离开了……」
沈律言没继续听後头的碎念,鞠躬行礼後便转身离开。
要是沈岳红在的话,他还能远远瞧上一眼。沈律言对沈岳红的尊敬从未因任何事情而改变。沈岳红永远是他心中的最高标竿,他本该以对方为榜样并朝此路前进。现今却要偏离正轨,只能暗自道别。
到了山泉处,他依照小狐妖的指示转往西方,一里虽不是太远,况且大家都在忙,没人会特别注意他。会面之後,出山才是真正的考验,不过小狐妖常年在这里东奔西窜,沈律言挺相信牠的本事。
肯定能出去的。
天色尚未完全暗下,四周被一片晕黄日光渲染成暖橙色,本应是放松惬意,沈律言的心却不免愈加鼓动──人要做出突破以往旧日习性的举动都是要提起勇气的,尤其他还只是个孩子,心智尚未坚定。
这有不少冲动任性混在里头,以及一种对自由的向往。但此刻他把将来可能会遇见诸多危险的念头暂且抛开,只想着自己会和那只小狐妖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随着目的地越来越靠近──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拨开树丛,小心翼翼穿过,却在看见一道身影时,浑身倏然僵硬。
那人缓缓转过身,一身白衣飘然,如此脱俗超凡。那人也讶异沈律言的出现,深邃眼眸微微瞠大,「律言,你怎麽……」
「父、父亲……?」
接着,沈律言注意到了更加骇人的画面──大片晕开的血迹犹如画布在泥地渲染,足足有半尺之长,可见流血之人受到多大的损伤,还有经历何种酷刑。
沈岳红神色沉重,「我发现蛟龙踪迹寻了过来,方才在不远处听见野兽哀号,待我赶到时──地上只留了一截染血尾毛。」边说,他摊开掌心,动物毛发虽被鲜血浸润,可是雪白毛色尾端的一点漆黑,仅仅一人会有。
沈律言的呼吸变得凝重窒碍,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蛟龙可能撞见了那只九尾幼狐,九尾狐之血气带有疗伤奇效,对蛟龙来说──是最好的进补之品。律言,你赶紧回云起时──这里不安全。」语毕,他旋身打算继续沿着血迹方向寻找,看能否挽回年幼的一条性命。
沈律言迟迟无法移动脚步。
一双黑眸望着地上鲜明夺目的红血。
良久,他走上前,缓缓蹲了下来,颤抖的指尖轻轻触摸到早已冰冷的地面。
若是他那时拦下小狐妖让牠躲在房里,又或者他再早一点抵达……
太多太多的如果,但终究只是「如果」。事实上,就在前不久这里发生了极为残忍痛苦之事。
可是他不在牠身边。
就算他在──恐怕也救不了对方。
三年了。
牠用自己身体里非常珍贵,又最炙热的地方──养了他三年。沈律言猛然想起沈俪临终前坦白的话,想到她的死、思及牠的伤,仅是为了一个无用的他。
不论旁人如何看待他,他恪守自己身为沈岳红的儿子应该要表现的样子。他算不上内心坚强,不这麽做──他便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麽活着。迷茫了许久,却在一个绒白身影钻进他怀里,轻声几句笑谈中──寻得光芒。
有时候,漫长岁月的利刃风霜或许不是击败一个人最可怕的武器,而是当偌大世间有一个人曾在不经意间朝自己伸出手,进而让自己内心怀有寄望之时──
却被狠狠打碎美梦的瞬间。
那才是一生无法忘怀,深深刺入骨髓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