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毛骨悚然的话题後,我们前往欧罗巴斯的房间。
由於契约尚未完成的缘故,达成目标以前我们仍得遭受「十米绝对距离」的制约,所以很荣幸的,我俩又得共处一室......按理说,这应当是令人窃喜的事情。然而这点情绪,却在我见到托尼为我准备就寝用具的苍凉背影时,又被莫名的愧疚感所取代了。
不过想来,这其实也没什麽好紧张的。魔神先生向来无需睡眠,我们的相处模式,大概也如从前相差无几:疯狂科学家会在旁捣鼓他的神秘研究,而我则专心睡我的安稳觉。按这情境,就跟人界同样没什麽特别了,我实在没必要过於紧张。
......是吧?
欧罗巴斯的房间很大,却过於空旷。这是两个层面的意思。空旷指的是房间虽大,却没几样家俱。灰朴砖墙上空无一物,连一口窗也没有。黑瓷地板光可监人,像是尚未布置的百货展场,只在最中央处突兀地摆着一榻纱幔半掩的红色大床——哦,或许还得大写附注:国王尺寸。
所以我们都能明白,这东西在这儿的真正用途,绝不只是睡眠那样简单!
将我带到房间後,欧罗巴斯告诉我他打算去楼下褪换他的衣服。这才差一层楼,我们距离不会超过十米,所以他让我先自个待着、累了可以先歇息。我心情复杂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就着床缘边角坐着,尽量不想像这张床之於放浪形骸的魔族,曾有何精彩轶事。
枯燥时间约莫过了半钟头......这只是个估计值。我总觉得这里的时间流速有些古怪。照欧罗巴斯刚才的说法:地狱的计时方式和人类完全不同——即便有日夜轮替,循环却较人间长得多——并且三界互不相干。
所以,我大可不必担心回去的时间,只要欧罗巴斯届时能选定好切入的回归点,我可以尽情地在地狱里待着。但作为一名友善且自爱的客人,我知道自己不该倚仗这些客套话来惹人麻烦,应为自己拥有的一切心存感激。
总之,半个钟头後欧罗巴斯总算结束他的换衣行程了。当他推开门的那会,我不知何时已迷迷糊糊地倒卧在床上,一时间没看清那是谁,只以余光瞥见那身花样繁复的正装,狠狠攫夺我的注意力。它模样之华丽,恐怕是美神阿芙萝黛蒂临世,也无法与之争辉。
一身深紫色的绸缎外袍松垮地拢在最外头,後方尾翼长的几乎拖曳在地,泛着湿润绵密的柔光。绸缎里头包裹着层次分明的黑色衬衣,袖口处缀有两颗过分巨大的猫眼石——看着它们,你不会怀疑将对你的生活起居造成多大不便。
并且整套服饰所有衣尖打摺处,全不放过地绣满图样复杂的金丝纹路,上头再镶上数排颜色渐层的各色碎宝石,腰间则由一条未知名的黑绒兽皮带轻轻勒出了曲线。削尖的鞋头略略窜出衣摆,细看又是黑兽皮材质镶嵌碎钻的高调款式......
这身暴发户似的装扮,看得我倒抽一口气:好吧,我们实在不能怪欧罗巴斯的奇特品味;就这地狱式审美观,即将让你遗忘字典里所有赞美词汇!
不过意外的,欧罗巴斯的手指倒是不见他提及过的十数颗指环——如果还有点印象,你的脑中或许会与我同样,浮现一些美国饶舌歌手画报——那双纤瘦白皙的手上只有一枚金戒指,它款式简约,却牢牢地套在他的尾指上。与华贵的服饰相比,它显得有那麽点儿形单影只,却又能看出穿戴它的人,势必尤其珍爱。
欧罗巴斯将紫色袍子褪了下来,绕过我,将之披挂在床尾,又解开腰带坐到我身旁。虽然床很大,他离我也足有一米半之遥,但或许是第六感使然......我不确定自己体内是否存在那女孩们才灵验的东西。总之,感受床垫承受重量的塌陷,即便神智迷糊,我也没来由的感到一股危机感。
「你很紧张,小家伙。」也许是我的背影过度僵硬,欧罗巴斯察觉我的异状。「我知道你醒着。别躲藏,看着我。」他说。原想装睡的我只好坐起身来。反正就算我不愿,他也有一百种方法逼人就范。
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神色,欧罗巴斯又一伸手把我扯了过去。我一下失衡,再度倒在床上,他的容貌大特写地递送到我眼前。
看着那对望之不见底的黑色瞳眸,我心如擂鼓。「怎怎怎怎,怎麽了吗?」我说,挑起眉毛,试着佯装一点也不紧张。可惜无情的口吃反应出卖了我的情绪。我像只失控的兔子玩偶,随着凌乱拍点敲着钹。
欧罗巴斯眯起眼眸,慢慢地牵起嘴角。「哦,瞧瞧眼前的家伙,像头小鹿微微颤抖着,甚至遗忘该如何呼吸——小泰勒,你显然很紧张,但......为什麽呢?」他放低声音问,上扬语调像是带着勾。
他的笑容明显不怀好意,似乎对我的不自在极感兴趣。事实上,他也总是如此,老爱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典型魔鬼作风。并且,或许是惯於自言自语使然,欧罗巴斯总喜欢提出早有答案的问题。
所以,我想,现在我也只需要保持缄默,静候他的答覆即可。
果然,不出两秒,欧罗巴斯又自个解答了:「你怕我会吃掉你,是吧?真是邪恶的小东西,满脑子邪恶思想的坏家伙。」他坏笑着说。我想,能从魔鬼口中得到邪恶认证,绝对是最值得炫耀的勳章了。
由於他的距离凑得极近——我猜他是刻意的——我能清楚感觉他微弱冰冷的鼻息,那像羽毛般轻轻挠过我的脖颈,闹得我汗毛直竖。
但这时我反倒心理平静许多。或许,我早该明白有这麽一天:身旁待着一只纯种魔鬼,好比养着一头狼。因其独有的物种血性,无论他们何时何地想做什麽,我永远无法遏止他们的念想。既然决心与魔鬼打交道,终有一日得偿还代价。
欧罗巴斯约略也感受到我的觉悟。也笑弯一双眼,等待我的回应。
「如果真得这麽做,那......会疼吗?」半晌後,我皱着眉头看他,语带迟疑地问。
「对象是我,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些。」他微笑着说。
「好。」我努力堆砌信心,「但请答应我,待会你必须得轻点。并尽快了结一切。」我咬牙道。
「......很遗憾,有些事是快不了的。」他语气笃定地回应。虽然中途一度语顿。
「好,这是最後一个问题了:能先告诉我,你打算用什麽方法吗?」
「方法?」听到这里,欧罗巴斯终於忍受不住了:「小家伙。这才第一次,你还期望用什麽方法?」他皱起眉头,烦躁地说,并一手臂撑开我们之间的距离。印象中,欧罗巴斯很少表露情绪。然而此刻他的表情,却像我突然插翅能飞,而不是提出一个应当还算简单的问句。
幸好,我总有足够耐性解决他的疑问。「当然,常见不都是以手,绳子,刀子,或者枪枝?——难道,你能有更多的把戏?」我眨了眨眼,赶紧说:「或者你先不打算吃我了?那可真是好极了!尊敬的魔鬼先生,我晓得您总吃肉,并且就如同您的中午餐点,重质不重量!但瞧瞧我,缺乏锻链的肉质,肯定又硬又柴,相较牛肉可难吃多了!」
为了说服他,我开始热情地介绍各产地的牛肉,包括不同部位,或鲜嫩或富有嚼劲的口感——感谢老爸过去热衷於研究牛肉品质。虽然我们在致富梦想实现前,除了超市的即期特卖品什麽也没尝试过——仍不妨我对此如数家珍。
可惜,欧罗巴斯对此丝毫不感兴趣。魔鬼心思难以捉摸,我总是不清楚他想什麽。所以他此时也只是看着我,良久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算了,你再睡一会吧,明天带你四处绕绕——你会喜欢贯穿全界的死灵河的,那幕肤浅风景很符合愚蠢家伙的喜好。」他往门口走去,颓丧如一只偷不着腥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