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朝仓将清洗完毕的运动服完全晾乾,已经是後日清晨之事。
确定运动衣和运动裤皆无一丝脏污,他将两者分别收进原本的透明包装袋里,装进乾净的纸袋中。
望了一眼手机,电子钟的时刻显示着七点二十分,距离第一堂课开始还有一小时又四十分钟。朝仓虽想尽快归还借来的衣物,但他不确定对方早上有无排课,几经思量,才决定约在午休时间见面。
除了初遇当天传的两个贴图,松本没有再发出任何讯息给他──这个结果可说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虽然对自己不必费心回覆而松了口气,朝仓心底却隐隐有种古怪的感觉……
松本这个人……似乎不似他所想,是个自来熟的滥好人。
对方好心地帮助了浑身湿透的自己,又亲切地送了他一组贴图。但在那之後,松本却完全没有和他多说一句话的意思。
当然,朝仓并非、也从未期待对方向自己主动攀谈,他只是觉得松本的言行和态度有些许矛盾和不自然之处,让人摸不着头绪……
确认书柜里的黄水仙状态良好,他才背上背包、带上提袋,准备出门。
今日天气微阴,即便时值中午,天空仍旧云层密布,呈现阴沉的鼠灰色。
朝仓的必修课延长了十分钟,讲师宣告下课时已是十二点十分。
虽然他和松本约的是十二点三十分,他仍不免感到有些紧张,一走出教室,他便抓紧提袋,快步下楼,赶往约定地点。
决定时间的人是朝仓,决定地点的人则是松本。不知是否在调侃他两天前闹的笑话,对方指定的地点,正是那些让他看了出神的黑百合之前。
见花坛前空无一人,朝仓轻轻吐了口气,缓下脚步,踱至黑色花朵的正前方。
由於天性使然,朝仓一向宁愿等人也不愿让人等,每次赴约,都会提前二十分钟到达目的地。这次由於不可抗力,他只提前了十分多钟——这让他捏了一把冷汗。虽然仍是比对方早到,他依然觉得浑身不对劲……
环伺广阔的中庭,视线所及范围没有一个面熟的人影。
朝仓取出手机,读起他在昨天晚上发给对方的讯息。
──上次很感谢你的帮助,运动服已经清洗完毕,我想将它还给你。请问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有空吗?
这段文字看似寻常无奇,却是朝仓绞尽脑汁、修改无数遍的呕心沥血之作。他的初稿用词太过生硬,二稿又太过冗长。他在讯息栏中删删改改,将文章修成较为口语的形式,确定语句起来自然而不失礼仪,也无过多雕琢痕迹後,他又将定稿的全文看过七遍,确认没有错字,才移动颤抖的食指,按下传送键。
朝仓很清楚,对方绝对不可能仔细读过他的每一个字,探讨字里行间的深意──应该说,只要是正常人,都绝对不会这麽做。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慎重。松本虽然对他有恩,但他根本不必如此戒慎惶恐。仔细想想,在更衣室谈话时,对方也完全没有将他局促而不自然的对应放在心上……
发出讯息後,朝仓立刻点下开启提醒的按键,暗暗期望对方能在午夜之前回应。如果对方迟迟不回,他今晚就别想睡了……
──没问题。
也许是时间点正确,松本几乎是在他发信的5秒後就回覆了讯息。
──我们约在你最喜欢的黑百合前见面,你觉得如何?
黑百合当然不是朝仓最喜欢的花,但他也无意反驳对方的玩笑话,只是发了一张贴图作为回应。
那张贴图的左手方,以抚子色的毛笔字写着一句「我了解了」,正中央则以淡雅水彩描绘了生长在枝头上的粉白色花卉。
这些娇嫩的花朵形似樱花,花瓣的形状和花萼的角度却与樱花有些许差异。朝仓几天前才查过资料,这种花,是同样被分在樱花属的「杏」。
──这时候传贴图,会不会显得太过敷衍呢……?
在使用通讯软体时,朝仓通常只会键入文字作为回应,对於使用贴图,他一直倍感尴尬和别扭。
只是,这时的他根本没有多余心力组织文字,一心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脱离这个让他如坐针毡的讯息栏……
──那我们就约明天中午十二点三十分,中庭的黑百合前见罗。
看见对方的最新讯息,朝仓顿了顿,寻思片刻,再次传了杏花的贴图。
不过一秒,松本也传了一张贴图给他。上头的图样,是和他的不凋花极为相像的黄水仙。
──期待再相会。
松本似乎很中意这句话的语意,才会跳过「明天见」这个更符合当下情境的贴图,选择了黄水仙。
朝仓认为对方的选择无从挑剔,便也从善如流地回了一样的贴图,结束了这段不到两分钟的谈话。
*
站在花坛前,将聊天纪录重新看过两回之後,朝仓看向萤幕上方的电子钟,上头显示着「12:23」。
距离约定时间只剩六分多钟,朝仓心中不免隐隐感到焦虑。
──如果那个人迟迟不来,他该怎麽办?
──如果对方早就忘了这个约定……
这种无法遏止的、近乎恐慌的情绪,和他失去记忆後所感到的被剥夺感非常相似。
朝仓自认自己从不是理性之人,但现在的他远比记忆中的自己还要歇斯底里、不可理喻。
──为什麽还不来……?是有事耽搁了吗?
──别忘了,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啊……
──如果他真的忘记这件事了……
──不过是套衣服……之後再直接前往篮球社归还也是一个方法。
──但是……他们明明约定好了……
──如果不能亲手将衣服交给对方……倒不如一开始就直接将衣服还给篮球社……
──如果不能见到他……
有无数个声音在他脑中盘旋、回绕,全都是毫无逻辑、荒唐无稽的呓语,朝仓还来不及将这些恼人的梦呓赶出脑袋,就感觉自己被拉了一把,踉跄着後退两步。
「怎麽总是站在洒水器正前方呢?差点又被淋了一身湿了。」
语音方落,朝仓就看到自己原本站的位置多出一滩水渍。铅灰色的洒水器在花坛中央缓缓旋转,晶莹的水珠於空中飞舞,跃上各色花卉的叶片和花瓣,在明媚日光的反射下闪闪发亮。
将朝仓拉回安全位置後,松本随即收手,退回三步远的位置,以一贯的友善目光望着他。
确定纸袋没被溅湿,朝仓偷偷瞥了眼前人一眼,摸着自已的右臂,沉默不语。
对方的动作十分轻巧,也只拉住他约一秒时间,但不知为何,被那人碰触过的地方,就像是被烫伤一般,带着烈火灼烧般的可怕热度……
「抱歉,让你久等了。」松本与他四目交接,向他露出微笑:「最近过得还好吗?」
朝仓感到有些困惑。他不明白,他俩只是一天不见,为什麽会使用「最近」这个词……
见对方正耐心等待着他的回应,他也不好继续探讨这不知是口误还是语病的细节,微微点头,以示回应。
「那就好。」
松本的语调带着发自内心的满足,让他更为不知所措。
朝仓心中一片麻乱,又低头望了袋中的运动服一眼,才将提袋拿到对方面前,示意对方收下。
「我洗过了,你放心……」
「辛苦你了。」对方接过他的纸袋,微笑道:「让朝仓同学特地跑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别这麽说,是我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
朝仓支支吾吾地回应,不知不觉间,背上的冷汗已浸湿了衣衫,黏腻的感触令人难受。
刚才的他还在担心自己无法亲手交还运动服,但在如愿看到对方之後,他的心中却又涌现了逃跑的念头。
明明松本是如此亲切又充满耐心,但他就是认为,自己不能继续待在这个人面前……
在他的心底深处,有某个声音在叫嚣着、嘶吼着。逼迫自己丢下一切,逃到远方。
越远越好……
「对了,这个给你吧。」
松本的神色依旧温和有礼,走近一步,将手中的其中一个牛皮纸袋递到他面前。
朝仓没有接过,而是细声问:「这是……?」
「潜艇堡,刚才在学餐买的。」
他摇摇头,「我不能收。」
「今天刚好买一送一,我一个人也吃不下两个。」
松本将牛皮纸袋塞到朝仓手中,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待会我得去一趟社办,你就当作帮我一个忙吧。」
「可是──」
「我们改天见。」
松本笑着对他挥了挥手,便收起手机,转身离去。
朝仓愣愣地看着那道高挑的背影渐行渐远,脑中不停回荡着对方临走前的那句话。
──改天见。
为什麽是「改天见」?
朝仓想说服自己,这句话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惯用语……事实上,将运动服交还给对方之後,两人之间早就失去了再见面的理由。
──但是……
他不在乎松本的任何外在条件,也不在乎他对自己是如何亲切。相反地,他的直觉,他的本能,都告诉他对方和他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但是,如果能够,他希望自己可以再见到他……虽然见得到对方和见不到对方,都是同样的难受,但是,但是……
――クロサキをしんじるな
来自过去的警告毫无预兆地浮现脑中,像是在阴暗海域忽然显现的幽灵船。
隔着两层衣料,朝仓下意识地抚上刻着赭红文字的肋骨处,眼神微微闪烁。
──他,绝不能相信「黑崎」……
──但是,如果对方不是黑崎……
──不,他不能再相信任何人……
──他发过誓,不会重蹈覆辙──
通讯软体的提示音打断了那些喋喋不休的诡谲呓语。
朝仓拿出手机一看,松本的页面跳出了一则新讯息。
──比起黑白合,你更喜欢杏吗?
还未理解对方的话中涵义,页面上又跳出了一本相簿。
朝仓点开一看,相簿里共有二十张高解析度的照片。拍摄主题全是粉白色的杏花,风格统一,明显是出自同一位摄影师之手。不论是枝头上的杏花特写,或是繁花盛开的远景,都透出一股如梦似幻的氛围,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这些照片,全都是他拍的吗?
──这就是……他眼中的世界?
──真不公平……
──真羡慕这些花啊……
──真幸福呢……
──真嫉妒呢……
──真想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那些古怪的声音依旧在脑中滔滔不绝,挥之不散。朝仓叹了口气,选了其中一张照片作为桌布,关上手机,往下一堂课的教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