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阴冷的地下室,五人的脚步声在老旧的白地砖上响着,几块磁砖上还有着裂痕,天花板的电灯开了整排,明明亮着,却教人不知怎麽感到阴森黯然。
走在前头穿着白袍的灰发老人伸手转开银色的喇叭锁,锁被空调吹的冰冷刺人,门打开,冷空气包围着他们体内所有器官,像被独自丢在冰地般。
跟着进门的四人中,就属穿着运动黑外套的男人受人瞩目,他将连帽外套的帽子戴着,刻意遮掩自己的面貌,身旁的高挑女子穿着也跟着暗色低调,清冷的气质不易亲人。
「就是这一具了。」老先生说着,便将屍袋的拉链拉下。
男人瞬然怔住,随即又点点头。
身旁女子没抬首看他,对他,她了解透彻。
「玖,我们先在外头等你。」关月启唇轻道。
「嗯。」霍陈玖沉重应声。
关月和其余人出去後,霍陈玖在那冰冷的遗容上凝视许久,他眼神里有着比悲伤更难以言喻的情绪,冰冷、刺痛也仅能短短形容那种感觉。
「萍姨,对不起……我还没有能力救你。」眼眶里的泪,是冰冷的。
屍袋里的妇人约莫五十多岁,说死人脸色是苍白的,萍姨的脸色比死更差,长年来的营养失调,无看照病症促成她的死亡,但霍陈玖了解,身体上的伤远不及她在宅邸所受的压力,多年来四叔对她的无情残暴,早在她心里烙下无法抹灭的阴影。
他朦胧无神的眼浮起过去的所有画面,像幻灯片一张一张快速的接续,画面一闪而过,里头传来的痛却很深入心里,她过去所受的苦,在此刻扎入身体,冬天冻伤的手指、眼窝下的瘀青、失去听力的左耳、膝盖关节炎……还有令他最不舍的……
霍陈玖冷冷哼笑,他多想为她想起一点好事,画面换完了,居然没一个是。
上一次接到萍姨病危消息时,她整个人如一缕灰烟,随时会被打散消失一样,他透人私下给她进补,他知道这动作是多余的照顾,在那次偷偷潜入後院时,他就知道她快离开了,当时她连睁眼都吃力,失焦的双眼看不清楚他的脸,可是她依能精准得说出他,她沙哑地发出气音:「玖少爷,也只有您会来看我啊……」
「连你死去,我也只能等到现在才来看你。」霍陈玖苦笑多带着讽刺。
一般五十多岁的妇人,应该在做什麽?顾着上大学的孩子?抱孙?还是跟朋友游山玩水,跟着丈夫听曲看戏?
这些简单的小事,没在萍姨的人生出现过任何一件,她的一生全献给了霍陈家。
关月站在门外,面容毫无情绪,跟这里的冷空气一样,接近死亡的冻结,悲伤早已被更大的理智给包覆。
霍陈玖打开门,他神情跟刚进门时是一样的,低沉平淡,冰冷雾结得无法看透。
「你回去吧,接下来交给我,你行动怕惹眼。」关月黑密的纤睫歛下。
「嗯。」他沉住一会儿,又吩咐:「秦邵,你跟杨平辛陪着关月处理好,结束後,平安送回,我会独自回去。」
一旁的秦邵和杨平辛,答应後,示意点头。
他走了几步,又顿步。
「挑个日子,用海葬。」
「好。」关月回应。
由於地方偏僻,霍陈玖走到一边的路上,打电话叫车。他没跟司机说明确地点,简单说个路名,让司机开着车去绕。
司机也聪明着,打这客人一上车,他也不与平常一样跟客人多话,他的气息冷淡,隔绝所有,对这种客人给他自己沉默就是了,只要付得出钱,想要他兜几圈都行。
霍陈玖看向窗外,景色没一个真看入眼,脑海里想的话,让他重重抿起眼。
玖少爷,谢谢你,但,别再来了,这是我们欠的……
霍陈玖让司机停在一个公园附近,晚上十点多,没什麽人在走动,远处角落倒是有几个小夥子在聊天,大笑着骂对方白痴,他沿着步道穿过榕树、杨树,凉风吹拂。
他时而抬头看看,不介意连帽遮挡住一部份的视线,夜空清澈,几片薄云,少许的星,这里个空气很舒适,有点泥土的味道,他深深呼吸,彷佛想交换出他体内的沉闷,他漫步随意的走,静谧的公园游戏区,隐隐传来铁锈的摩擦声,他循声抬眸看去。
声音从秋千那传来,那坐在秋千上的身影极为熟悉,她穿着粉色T恤,灰色棉质短裤,腿儿伸长抵在地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摇晃。
是她,安允诗。
安允诗脚抵在地上,轻轻一蹬,秋千微微往後荡,再荡回来时,她又止住。
长大,腿长了,秋千实在不好再玩,加上也不是小孩的体重了,更不敢放肆,她现在只能轻轻摇摆。
蓦然,停在左前方的黑影,让她忍不住抬头看去。
那人的浏海盖在眼前,外套帽子掩住路灯透射的光,面容被阴影遮挡得看不清,最能看清楚的就是那坚挺的鼻,角度漂亮,鼻形好看,她总觉得这穿着黑运动外套的身形略感熟悉,却也不敢断定。
安允诗没起身,直觉这人她应该认识,脑中灵光一闪,双腿下意识的站直了。
他怎麽会在这?
「霍陈少爷。」
霍陈玖猝然抬起头,两人对视,被浏海遮掩的眸子,依然炯亮迷人,在一瞬间她似乎从他眼里抓住隐密的脆弱。
现在的霍陈玖没有一道无坚不摧的高墙、与众不同的崇高、难以接近的隔绝气息,那些不凡一瞬消失了,原来他也有寻常人的一面。
霍陈玖淡淡叹息,又喊少爷了……
他走来坐在旁边的秋千上。
「你住附近?」
「嗯,在那边的街上。」她往右手边指。
这是她第一次在公司以外的地方遇到霍陈玖,卸下西装,穿着轻松的他不失魅力,别有一番风味,像一个大男孩。
「霍陈少爷来这儿散步啊?」她问。
「嗯。」
霍陈玖应声後,又是一片沉默。
安允诗抿抿嘴,她察觉今晚的霍陈玖与寻常不同,他哀伤的讯息很浅淡,教她无法视而不见,但她可以过问他的心情吗?会不会没礼貌?
「你怎麽了?看起来心情不好。」她居然问了。
霍陈玖撇头望向她。
他现在的情绪很明显吗?在看萍姨时,眼眶里的泪转了许久,还是没流下,有许多压抑把他情绪埋住,他有太多的责任。
是她看见了,还是他不小心流露了?
「你呢?你看起来很糟。」他淡淡的露出一抹笑。
顿时,她说不出话,霍陈玖的反问很狡猾。
明明是她先问的啊……
安允诗没应声,看着脚尖,现在的表情是忧愁吗?她不知道。
在梁仲棋吼她没用,回去婚礼後,她也离开了,那张喜帖也留在咖啡店。回到家後,做什麽都不顺心,沉闷感压了她一整天,有时会想起薛仲临对她说的情话,她晓得在那当下它不是谎言,只是现在变质了。
静默间,她忽然开口。
「我前男友今天结婚了。」
霍陈玖没说话,只默默凝视她,等她接下去说。
「你们在餐厅看到他求婚那天,是我跟他分手的第三天,才三天他就跟别人求婚,被劈腿了都还不知道,真的蠢死了。」她苦涩得呵呵笑。
他仍静默着,没出声,正常来说其他人早已开口附和失恋者的话,骂她蠢,骂那男人贱,再来诅咒他未来生活的,这一些话当然在范和雁珊嘴里出了不少,害得她都堪忧,会不会害他们造口业,之後投胎会一笔一笔被鬼差拿来划记。
虽然霍陈玖仅是坐在旁边静静听着,什麽话也不说,也不安抚,但她就喜欢这样,不要给她多余的安慰,只要静静的就好。
别人需要的安慰,她不需要,又或者说是她不习惯,很多事她明白是出自大家对她的关心,可惜局外人无法深刻体会那其中的苦,所以她喜欢自己承受,自己消化,那种自我承受的感觉确实不好受,但她更不要别人看到沉浸在黑色泡沫的自己,再难过,再悲伤,她也要坚强自己面对。
「我认识的长辈,她在前几天过世了,我直到今天才能见她。」霍陈玖陡然开口,嗓音比以往还低。
安允诗看着他的侧脸,听到是与死亡有关,霎时觉得自己的失恋,像高中女学生的烦恼,有些不经事的羞人。
霍陈玖的回答,她心底其实微感讶异,本以为他不会对她提及任何一件私事,毕竟於霍陈玖眼里,两人还是有差距的吧……
「她生前过得很不好,我没来得及帮助她。」
她静静听着他诉说,认真得像刚才的他。
「我在她人生里的角色不是什麽善类,她却在死前留话跟我道谢。」被阴影吞没面容的霍陈玖无力牵起笑容,嘲笑自己的无能。
安允诗怔住,现在的霍陈玖如受伤的狮王,收起戾气,流露出脆弱,平时的遥不可及,威风凛凛,在此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非时时刻刻都坚挺挡住风雨,他也是有需要属於自己角落的时候,像她一样,他们都需要一个属於自己发泄的秘密角落。
「你在她人生里一定很重要,不然她不会留话给你。」不知不觉,她已经蹲在他身前,并大胆伸手触摸他的脸,待她回过神时,为时已晚。
霍陈玖怔住,眼里清楚映着她的脸。
霍陈玖深幽锐利的眼眸凝视她,她的行为是错的,常人不可随便触碰他,但他没阻止,任由她的手抚在自己脸上,小手传来的温度很低,凉得很舒服。
她眸光温和,表面淡定,内心略略惊慌,她是被霍陈玖的脸给诱惑了吗?怎麽会做出如此越矩的行为!
她抿唇,要抽回手的瞬间,左脸颊忽然一暖,霍陈玖的手学着她贴在她脸颊上。
她怔怔望着他,这是第一次近距离看着他,这张脸天生有着魅惑人的能力,尤其是他的眼,目若朗星,墨黑羽睫下的目光能迷惑人似的,让她想往更深处看个透彻,这份诱惑藏匿着危险,却止不住自己想靠近,眼前的薄唇扇动,低沉有磁性的嗓音从里头传出。
「我想,我们都好多了。」
霍陈玖尔雅浅笑,收回手,她红着脸,跟着抽回手。
他站起身往前走几步。
安允诗害臊得想打自己脑袋,数落自己刚才的不是。
「霍陈少爷,你好多了就好,时间晚了,我先回去了。」没等他回应,她急忙转身要落跑。
「安小姐。」
安允诗止住脚步,回身。
霍陈玖的嘴角勾着,显然那坏情绪一扫而空,连身体也感觉轻松不少,到现在公园里的清新空气才真正在体内流畅。
「以後,直接叫名字,不用加先生跟少爷。」他叮嘱。
不用尊称?
「同样的,我也会改,安允诗。」
安允诗耳朵一热,从霍陈玖嘴里喊出得名字,多麽动心,她觉得自己名字变得特别好听。
「懂了吗?」霍陈玖问。
「嗯,知道了……霍陈玖。」连叫他名字,舌头都有些不听话的胆怯。
霍陈玖。
今夜,他们去掉疏离的尊称,用自己的声音叫唤对方的名。
听到自己名字从对方口中说出来,这感觉有点陌生,却渴望再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