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竟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学姊说,子璇学姊是在上礼拜五离开台湾。想来也真讽刺,不过一个周末,我俩从互不说话的陌生人关系,忽尔拉成几千公里的距离,成了老死不相往来。
子璇学姊选择了对我来说最痛也最残忍的方式,和当年的赵媛一样猝不及防地消失,走得那样潇洒。我不确定这是偶然还是有意为之,已经不重要了,後悔也无补於事,她既然决定扼杀那段岁月,就不会给予缘分道再见的机会。
被丢下的人从来都只有接收的分,无关乎爱与不爱,不够果决的那方注定会被扔在原地黯然神伤,这是自古皆然。
「小瑄,你和女神学妹……你们在交往吗?」
晚上打工时,过了晚餐的尖峰时刻,许佩珊趁着一丝零碎的闲暇时间凑过来问。
「嗯啊。」
「真的假的!」
许佩珊瞪大眼惊呼一声,我赶紧摀住她的嘴,吓到客人不打紧,但若惊动了店长,我俩就只能回家吃自己了。
「唉唷,店长今天不在,怕什麽。」她掰开我的手,把我拉到一旁角落,一手挡住嘴巴神秘兮兮地问,「我的老天鹅,你是怎麽追到女神的?是不是抓到人家把柄、威胁人家啊?」
我一掌推开她,白眼一翻,半开玩笑地说,「你们到底有什麽障碍,不相信我凭本事追到赵媛就算了,难道你们没想过说不定是她倒追我吗?」
闻言许佩珊一愣,接着噗哧大笑。「小瑄你今天好幽默喔哈哈哈……」
算了,士可杀不可辱,我还是乖乖站到一旁当店里的吉祥物吧。
「对了,」虽然我已经从店门口附近退到尽头角落,但许佩珊还是可以挂着一张礼貌笑脸假借认真工作之姿闲晃到我身旁,不愧是高中就在这打工的元老级前辈。「我听说你们社长出国了,这是真的吗?」
「好像是吧。」我应了一声,动身前去招呼客人。「您好,二位内用吗?请您稍等一下。」我转头环顾了一圈店内座位。「不好意思,目前店里是客满的状态,能请您稍候……」
「客满?」站在最前面的人伸长脖子看了眼里面,竖起食指指向我身後。「那里不是有位子吗?」
我转过头瞥了眼最角落的空位子,下意识就回答,「那个位子不……」
话都还没说完,我自己却愣住了。
「不、不好意思,我马上帮您带位。」我僵硬地鞠躬,领着身後两人到位,递上菜单,例行性地做了简单介绍,而後离开。
我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待命,许佩珊似乎看见方才的情况前来关心,我只隐约瞥见她担忧的脸,无法辨别她的话,一股脑儿地跌进回忆汪洋。
之所以想都没想就回答是因为那个位子是子璇学姊的预留位,不是特别说好的,只是曾有过那麽一段时日,她几乎天天都来店里光顾,总坐在那个最不显眼的角落单手托腮望着我。
我想起来了,想起谢羽梣曾质疑我根本没发现子璇学姊的忍耐和变化。仔细想想,好似从赵媛出现後,子璇学姊便再也没来探过班,一方面是那里真的太不起眼了,一方面是我太习惯她的存在,我俩的关系就是这麽理所当然,像喝水吃饭一样,日复一日,曾经我以为那就是所谓的永远了。
晚上十一点,结束了清洁工作後,所有人拎起包包准备离开,我站在自己的更衣柜前,缓缓转过头对正等着我一起离开的同事们说,「啊、我忽然想起我有东西忘在仓库了,可能要找一下,你们先走吧。」
「那你记得锁大门喔。」
「好。」
同事们离开後,我又呆站在原地好一会,接着移动到用餐区,皎白的月光打在地面形成一个又一个长方形,视线不至於太黑,勉强还能辨识桌子和椅子的轮廓。我缓慢摸黑前进,除了接近窗口的位子,内侧座位皆隐没在黑暗之中,可来到最隐密的角落却不是太困难。
我一屁股坐上座位,稍稍适应了黑夜後,缓缓抬起脸,竟发现整间店连同角落都一览无遗。我微微一愣,在这里打工这麽久,从没发现原来店内还有比收银台更宽广的视野。
我一直觉得白天的咖啡厅人来人往,非常美,到处都有光亮,然而散场之後却是黑影幢幢,将寂静和孤独无限放大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我双手抱头趴在桌上,本还能清楚耳闻自己的心跳,可不知从何开始竟连呼吸都快听不见。我颤抖着闭上双眼,交缠的手不断用力,指甲陷进肉里的痛觉完好无缺地传进大脑,大抵是被寂寞的气体堵塞了脊髓,才会连松手都做不到。
然而当鼻间飘进熟悉的幽香,有些什麽连同抬起头的瞬间跟着跃出水面,在见着那抹熠熠生辉的琥珀色光芒,答案昭然若揭――
那是,玫瑰香。
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在这里的赵媛此时正坐在我身旁的位子,安静地盯着我瞧。见状我先是微微一愣,而後从椅子上弹起,「这麽晚了,你怎麽还一个人出门?而且你怎麽穿这麽少?会着凉的……」
我胡乱把外套脱下替她穿上,安下心後突然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倏地扭过头问,「呃、你怎麽会在这里?」
「你朋友和谢羽梣说你的脸色不大好,问是不是发生了什麽,谢羽梣才又打来告诉我这件事。」
「喔……我、我没事啊。」我敛下眼,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你今天第一天上班,还适应吗?」
「还好。以前做过类似的工作。」
「是喔……」
我应了声,有些心不在焉,稍不留意又开始胡思乱想,耳畔这时传来椅子拖地的声响,我动作缓慢地抬起脸,见赵媛站起身离开座位,微微一愣。
「你、你要去哪?」
「我饿了。」赵媛只给我这麽一句,纤细的身影踏进黑夜走向厨房,鹅黄的灯光下一秒应声开启,我眯起双眼,被突如其来的光源刺得几乎睁不开眼。
「你这样随便用厨房好吗?」
「没事,就算被店长发现了,我也知道是谁去告密。」厨房内传来赵媛清冷的声线,隔了几秒,又听她说,「反正店长也要我一有空闲时间就进厨房碰碰食材,做些简单的东西,大概是要补足厨房的人手吧。」
我去你的,想当初我还是趁店长不在硬是巴着厨房的人才偷学到一些东西,她不过踏进这家店几次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进厨房学习,我不服,哼!
厨房响起了好听的油爆声,紧接着便是一股咸香味,两种感官上的享受让我卸下紧绷,什麽也没想,就这麽坐着发呆直到赵媛端着一盘热腾腾的义大利面回来。
她拾起刀叉将上头的鸡腿排切成可以入口的大小,完成後也没吃,转而戳起一旁花椰菜放入口中,接着放下餐具把盘子推了过来,特别不负责任地说,「吃不下了,给你。」
「我不饿。」其实平时晚上打工是连晚餐都没时间吃的,除非提前吃,再不然就是下班後买消夜回家吃,可我今天实在没有胃口,又不想让她担心,撒点没有恶意的谎应该不至於遭天打雷劈吧?
「你不吃?」话落,赵媛猛地站起身。「那我拿出去找狗喂。」
我惊悚瞪大眼,眼疾手快按住盘子。「要是被店长知道,她会掐死你的!」
「那你吃吧。吃不完你就是共犯。」
我说这人怎可以这麽霸道!
我皱起鼻子,拿起叉子卷起义大利面放入口中,偌大的空间仅有刀叉碰撞瓷器以及咀嚼的声响,赵媛也没再说话,就这样安静地坐在一旁,尽管四周还是一样冷清,却不如方才那样寂寞。
咽下嘴里的鸡腿肉,我开口喃喃自语般低声说,「当年你离开以後,我以为那就是世界末日了,可後来才发现,人活在这个世上好像不会只有一个世界末日。」
我盯着盘里的食物发呆,脑中忽然浮现许多画面。我赶紧收回心思专注於眼前的佳肴,卷起一小口面,却搁在那儿没动,一个不经意的停顿马上就被回忆的浪卷入深海中。
「我很幸运,上了大学没多久就遇见子璇学姊,日子虽然还是一样难熬,但我想起该怎麽笑了。你不在的那段日子,就是她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我盯着前方不远处看,却什麽都看不清。「她总是坐在这个位子等我下班,一感觉有奥客要找麻烦还会赶过来替我解围,明明下了班都快过十二点了,还是坚持把我抓去吃消夜。生病的时候她总会拿来一大堆不伤身的保健食品给我,然後就这麽住下来陪我聊到天亮,一直、一直……」
我感觉视线被一片水雾给掩盖,猛地抱住头靠在桌上泣不成声,什麽都听不见也看不着。「她对我这麽好,我却……我却放任她一个人在外头流浪……我……我……」
一张面纸从手肘的缝隙塞了进来,我没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底还是压抑不了溃堤的情绪,止不住悲鸣。
「……我对她那麽坏,她不会原谅我了……不会原谅……不会了……」
同样的话重复了无数遍,像是要说服自己这事已成定局,叫得无比凄惨,明明爱着身旁这人,面对失去却仍旧兴起自己其实一无所有的念头,谁会想到有天人会为了一个被自己拒於门外的人潇洒离开而哭得死去活来?
後来我真的再没见到过子璇学姊。她离开以後,热舞社形同一盘散沙,多数刚进来的新生选择离开,临时社长由学姊主动扛下,待新学期由升大二的某个学妹接任。
我以为社团内部会提拔赵媛为新任社长,但也只是疑惑,往後某天再回过头来看这起与我擦身而过的真相,若当时我有问出口,或许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吧。
只是在那之前,暑假悄然而至,某些潜伏已久的人事物随着溽热的盛夏一同到来。我们只能前进,没有後退与驻足的余地,时间容不得我们回头,更不会允许有人停下来喘息。
我想守护她的善良。
为此,我必须变得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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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这事不用复杂,一个人的离开就可以是天崩地裂。"
记得子璇对小瑄说过的这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