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善地国小三年级开学前的某一天,马麻把他唤到身边,一边把他玩乐高的手擦拭乾净,一边对他说:
「善地,今天下午,张叔会载你到爷爷家,之後你就要住在那边,爷爷奶奶会照顾你。当然,放假的时候,你可以回家来看我们。」
「我自己一个人吗?」
「嗯。」马麻点点头。
罗善地心想,马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地找他说话了。
弟弟们出生以後,马麻就只顾弟弟们,而且马麻也变得好爱哭哦,他已经有点忘记马麻什麽时候开始爱哭了,他只记得,以前爸拔马麻很疼他的。
弟弟们都还小,虽然有好姨帮忙照顾,但他有三个弟弟呢。
二弟善信不太爱吃东西,常常吃不下、要吃很久、又很爱吐,虽然最近好像有开始好一点了;双胞胎弟弟善治和善能则非常顽皮,常两个人一起捣蛋,特别是最小的弟弟善能,甚至有时候会跑不见让好姨和马麻找半天。他想,马麻很伤脑筋吧。
反正他已经常常自己一个人了,应该没关系的。
於是他点点头。「好吧。」
「善地乖。」马麻抚顺他的发。「记得马麻说过『善地』是什麽意思吗?」
他记得!
他带着得意且自信满满回着:「心地善良,所以有我在的地方,就是和乐融融、善意十足的宝地。」
马麻露出微笑,拍拍他的头。
罗善地对即将长住爷爷家这件事,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因为印象中爷爷很凶、奶奶不爱讲话,但是马麻几乎天天哭,他和弟弟们总是不太敢吵妈妈,他也常常自己一个人,或许在爷爷家应该可以比较开心吧。
爷爷家在比较乡下的地方,房子大大的,看起来很气派,他抵达的时候,爷爷奶奶都坐在客厅里,爷爷看起来还是很严肃,奶奶则看起来很开心,还对着他笑。
「奶奶──」一进门,他便礼貌喊着。「也爷──」
哼!他爷爷闷哼了一声。「男孩子讲话不要撒娇。」
罗善地愣住,眨了眨眼,又看向奶奶。奶奶只是坐直身子,脸上的表情都消失了。
「你以後是要接班的,哪能像个女娃娃!」爷爷又说。
「我不是女娃娃。我是男孩!」
「幸好我坚持要来教你,否则搞不好让你妈教成一只小绵羊。」
「我不是小绵羊。」
「很好!要当我们罗家的接班人,像个软绵绵的女娃娃怎麽行!」
「也──爷爷,就说我不是小绵羊啊!」
「很好!你是长孙,是你那些弟弟们的大哥,以後也要接你爸爸的位置。乖乖听爷爷的话,要变成弟弟们的榜样,要好好学习当四维的接班人,不能爱撒娇、软软弱弱。」
小善地似懂非懂,但觉得爷爷的话很有道理,於是点点头。
罗善地的爷爷罗台生,早期是个大地主,因经济起飞,坐拥价值高涨的市中心土地而成暴发户,他野心强大,顺势搭乘国际贸易发展的列车,收购海运公司成立四维海运,後来更一举进军航空业成立四维航空。
他苦心栽培的独子现在已近乎可以独当一面,但他对媳妇不太满意。
他的媳妇整天哭哭啼啼,他很担心他的孙子们,在这样的教养环境下,将来哪有人可以接班?
他的媳妇出身望族,当初虽然满心奢望可以攀上关系,但从来没抱任何希望,却也料想不到这桩婚事居然成了,让他们罗家一举打进更内层的政商圈,为他的事业助益不小。
也因为不太想跟亲家打坏关系,他才会花费许多功夫,多次询问,表示要「帮忙照顾长孙」,两年後终於将长孙的教养权抢了过来。
他媳妇选的私立学校很好,但他金孙的功课只有中上,他真不晓得媳妇是怎麽教孩子的。
「你乖乖听爷爷的,好好读书,好好学接班,做得好的话,爷爷会奖励你。」他伸出手,金孙果然乖乖来牵,很好。
「那可以买乐高吗?」罗善地发现他把积木留在家里了,忘记带来。
哼!「买什麽玩具!你好好听话,爷爷买小马给你。」
「小、小──马?真的吗?!」
「爷爷当然说话算话,做大事担重责的人,要看大的东西,视野要大!」
为了金孙的接班教育,罗台生特别找了一个留洋的MBA当罗善地的课辅教师,更安排了一个伴读给他。
「善地,这位是于斐然,是我故人的孙子,也会住在这里,陪你一起读书,你不可以输给他。」
罗善地学什麽,于斐然也跟着课辅老师学什麽,一样的教学,于斐然每一项都很快就学会、很快教作业,甚至常常都一百分。
罗善地觉得倍感挫折,常常肚子饿得呱呱叫,但仍留在读书间继续写习题。
爷爷说,如果没考一百分,或是成绩低於于斐然,那就要练习到追上于斐然为止,达到目标才能吃饭,而他从早餐後到现在都还没吃,都已经是晚餐时间了。
他摔下笔,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後院的一片黑,他写得手很酸,头脑胀胀的,心情不好。
後院廊下有个小男孩坐在矮凳上,就着微弱的灯光玩积木,他记得好像是厨师的儿子,常常看到小男孩在帮忙挑菜。
「罗小少爷,该回来写题了。」课辅老师坐在一边的沙发椅上晃着腿,翻着杂志,连头都没抬,凉凉地说着。
「你很想赶快回家吧?」他问。
「我没差哟,我算钟点的,你写越久我赚越多钱呢。」手指翻页,还是连头都不抬。
罗善地觉得这个课辅老师人前人後两个样,在爷爷和于斐然面前,都是兢兢业业的好老师,但只剩他一个人时,就会一副痞子样。
「难道你肚子不饿吗?」
「罗小少爷,你难道不知道,我饿个一餐,可以赚到好几餐的钱,是非常划算的吗?」老师仍在翻看杂志,但晃着的腿停了,语气里有笑意。
罗善地想了想。「可是这样不对啊。」
「怎麽不对?」
「如果我一直学不会,你就算赚再多的钱,也是跟我一样饿肚子,你应该要更认真地想办法把我教好,让我们可以很快吃饭才对吧。」
「什麽意思啊?」老师掏掏耳朵。
「就、就──是,如果你可以想更多办法把我教好、快一点教好,应该要可以赚更多钱才对。」
老师终於抬眼看他。「总算。小少爷要去跟你爷爷说吗?请他改变考核我的方式。」
小罗善地才八岁,哪会听得懂对方在说什麽,但想到爷爷严肃的脸,不说话时总看起来像生气,眼睛瞪得比牛铃大,心里有股恐惧。
他看着老师满头白发,苍白的面容,思考了一下,又说:「老师你缺钱吗?」
「钱自然是缺的。」
「那、那──你去吃饭吧,我自己写习题,我会跟爷爷说是我自己的关系,不能让老师陪着我饿肚子。」
白发老师挑高了眉头,点头,吊儿郎当的站起。「那就如小少爷所愿。」
老师离开後,小罗善地回座继续练习,把超前於学校进度的数学公式努力死背,再继续写了又写,满满两张新习题总算写完时,他早就饿过头了。
他离开读书间,行经书房,听到爷爷和白发老师正在讲话的声音,他脚步一顿,便驻足不前,留在门边。
「令孙资质不错,但是有个问题。事实上是两个。」白发老师声音一点都不痞了,颇为必恭必敬。
「是什麽?」爷爷的问句有点不悦。
「个性太过善良、且有点怯弱。」
「果然被教养成只小绵羊了。」爷爷哼了一声。「你就盯好他的课业,他的个性我自有办法。」
小罗善地并不想当小绵羊,但开始怕起爷爷来。
他开始勤於学习,也慢慢改掉爷爷不喜欢的撒娇方式,但他常常会望着窗外的风景,看着矮墙上散步而过的猫咪,征征地仰望树上的麻雀、天上翱扬的猛禽、抑或是俯看後院那个玩积木、帮忙挑菜的小男孩。
有显着的进步之後,爷爷真的送给他一匹小马,爷爷带他到马场,他开心地骑着马,心里想着,虽然爷爷很严肃,但也是很疼爱他的。
随着他课业表现稳定且优异,除了越来越多的昂贵礼物,爷爷也会带着奶奶和他一起参加餐宴。
他喜欢爷爷向其他大人们介绍他,爷爷口吻里彷佛有很多骄傲,大人们都会称赞他是俊小子、是人中龙凤、未来一定大有可为。
他爷爷本来严肃的脸,在参加餐宴时总会变得笑容可掬,对每个大人都谈笑风生,又带有一股强者的风范,让他觉得十分羡慕。
如果能变得很重要,让大家都很尊敬他,爷爷也应该不会说他是小绵羊了。
第一次参加宴席时,看到满满都是大人,只有他一个小朋友,他心里十分紧张,他很害怕万一大人们讲话、问他问题,他听不懂的话,该怎麽办?
「接班人就要有接班人的样子!就算不会,也要装得很会!」
爷爷那时牵着他的手,感觉他手心里的汗,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这样说着。
「抬起胸膛来。」爷爷又叮嘱他。
他顺应地抬起胸膛,跟在一旁向大人们打招呼,发现如果有他听不懂的问题,爷爷都会帮他回答,他想着,原来他只要好好当爷爷想要他当的孙子就行,装得像就会获得很多赞美。
席间,他听到爷爷低声和临座讨论生意机会,爷爷跟那人说,想要赚钱,就要比你笨的人合作,反正傻瓜保有这麽多钱是不道德的。之後小善地看着爷爷跟那个被称为傻瓜的人称兄道弟地谈笑,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他藉口如厕向大人们欠身离开,看到奶奶站在一角,奶奶好像不太喜欢出席宴会,奶奶的衣服不像妈妈那样穿得好看,颜色总是太过鲜艳,但奶奶还是很漂亮的。
他拉拉奶奶的手,发现奶奶手心也湿湿的,原来奶奶也会紧张啊。
「奶奶,你今天很漂亮哟!」他由衷说着,对奶奶一笑。
奶奶终於露出笑容。这让小善地觉得,称赞真是一种好东西,很简单的就可以让人开心。
偶尔假日时,小善地会回到父母家,但他不想告诉父母,他花很多时间在课业与学习上,因为他觉得那可能会让父母觉得他很笨,於是他总只是炫耀着爷爷给他的小马、或者是带他搭直昇机的那些新奇、特别的礼物,他心想,弟弟们一定很羡慕他,尽管弟弟们表现得兴趣缺缺──因为二弟往往只吵着妈妈一起看卡通读故事书、那对双胞胎弟弟则常常只顾着一起打电动……他猜是因为弟弟们年纪还小,不懂那些礼物是很稀奇的。
有天晚上,他在读书间预习,门开了,于斐然咬着苹果走了进来,大辣辣地拉了把椅子到他身旁,转过椅背跨坐着,瞥了他桌上的自习一眼。
「我就说嘛,怎麽小少爷都不用饿肚子了,原来是半夜还在看书。」边说边咬着,嚼嚼声不绝於耳。
罗善地不自觉地直起了身子,看了对方一眼。
几年来的相处,罗善地早知道这个于斐然和白发老师很像,私底下都是另一副面貌,根本不是表面上那种乖巧的资优生,这让他觉得每个人都在假装。
在人前假装成另一个人。
于斐然天资聪颖,总让罗善地倍受压力,这个伴读彷佛是个难以跨越的标竿,而且这个伴读总是以「罗善地是个笨蛋」的样子瞧他。
「勤能补拙不也是一种方法吗?」罗善地说,而後迳自继续看书。
噗哧笑声爆出,甚至一小块苹果渣落到他的书页,罗善地恼怒的看了对方一眼。
「小少爷,你真是个笨蛋呢。」于斐然说着,看到自己的杰作,伸指捻起那块渣,放入口中吃掉。
罗善地差点想做出恶心的表情,但仍是忍住了。
「你爷爷,说我是故人之子,」于斐然又嗤笑了一声。「其实是我阿公把那间海运赌光败掉了──不用同情我,不是败给你爷爷,总是会败光的。」
想起爷爷的笨蛋不该有钱的论点,他想,爱赌也是一种愚笨。
他没多说什麽,几年来的练习,他发现有时候只要摆出正确的神色,就有一定的气势,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爷爷说,有时候不动声色就是一种姿态。
於是他将目光摆回自习,看着那坨污渍,忍住不抽动嘴角,尽快速读翻页。
嚼嚼、嚼嚼。噪音。
他是否应该要像爷爷一样,摆出冷冷的严肃面孔?
他睨向对方。
于斐然继续嚼食,把苹果啃得露出果核。「你为什麽老护着刘聿明?」
「他很聪明。」他回,再次把视线放回应该早就预习完毕的段落。
刘聿明就是那个厨师的孩子,和罗善地与于斐然同年。
几年前的某一天,白发老师突然说要游戏中学习,拿出大富翁似的道具,他看着帮忙送点心来的刘聿明,便提议,也让他加入吧。老师耸耸肩没有反对,他们三个男孩子便围着方桌坐下。
老师站在桌子的一边,拿出道具,大纸盒内,他一一取出玩家、骰子、纸钞、建物、机会命运卡。
「这是大富翁,三位小绅士是玩家,我是中立的引导员,现在就开始吧。」
男孩子们猜拳,开始玩起再熟悉不过的游戏,他发现大家都一样喜欢买地,每个玩过游戏的人都知道买地很重要。
当他走到自己拥有的空地时,老师问他要不要盖建物呢?盖房子、还是饭店、公园?
「当然要盖饭店啊!」他们罗家就有饭店,爷爷说盖饭店可以赚钱。
「那麽,罗小少爷,除了盖饭店一千元的建物成本,还需要劳力,盖建物要五个劳工,他们的薪资是台湾劳工每位一百元,外籍劳工每位三十元,请问你要选哪种劳工?」老师又问。
心算了一下、想了想。「外籍劳工。」
「喔对了,外籍劳工的管理需要请翻译、还要另外安排宿舍,翻译员要一百元,宿舍购置成本三百元。」
他那时差点想喊麻烦死了,但忍住气,又心算了一下。「我要改用台湾劳工。」
「好的。请付钱。」老师微笑说着。
他递出自己身前的几张纸钞,老师拿到手上後,仔细检视,微微一笑,而後扬起五百元。「罗小少爷,不好意思,这张是假钞。请付真钞。」
闻言,他瞪眼,接过一看,又比对其他的,发现这张真的是彩色影印版本,背面没有印刷。
「哪有这样的!这是他刚才给我的过路费!假钞是他给我的!」他指着刘聿明,忍不住抗议了起来,毕竟还是小孩子,孩子心性哪受得了这种诡诈。
老师看着低下头的刘聿明,又看看兀自检查纸钞中的于斐然,只笑。「可是钞票不计名唷,你收钱时没有检查就收下了,你愿意收假钞,不代表我愿意啊。」
他噘着嘴,只好又拿出一张五百,同时也检查了手边的纸钞,发现剩下的再也没有假钞。
换刘聿明掷骰,同样走到自己的所有地。刘聿明等老师说完一样的问题後,也是选了要盖饭店,但在选择劳工时,举手,问:「老师,宿舍是只能用一次吗?」
「好问题,宿舍可以重复使用。」老师回答。
「那我选外籍劳工。」
看着老师把货柜屋般的宿舍道具给了刘聿明,刘聿明先把货柜屋放在建地,换上盖好的饭店後,又把货柜屋移至隔邻所有地暂放,小善地眨了眨眼。
「你好聪明。」他不禁对这个穿着普通的小男孩说。
此游戏的变化还包括土地建物抵押借款、利率等,把三个小男孩整得七荤八素,游戏玩了两个小时仍未分出胜负,於是老师喊暂停隔日再续。
「好玩吗?」其他人退出房间後,老师问他。
「老师是故意做很多陷阱吧。」
「要注意太多讯息,对吗?」
「嗯。」
「很烦吧?」老师又出现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
「你希望像刘聿明、于斐然一样聪明吗?」
他想了想。「当然。」刘聿明甚至比于斐然聪明。
「或者,你希望有刘聿明和于斐然这麽聪明的人,都来帮忙你,为你处理这些陷阱和麻烦呢?」
他侧头,看着老师。老师没什麽皱纹,却有股沧桑,有时很像痞子,有时候又精明无比。
老师在他身前蹲下,与他平视。「罗小少爷,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麽意思吗?」
咦?他微笑了起来。「我妈妈说,是心地善良,所以有我在的地方,就是和乐融融、善意十足的宝地。」
老师挑了挑眉。「那你父亲怎麽说?」
「爸爸说是居善地,安心处於应处於的地位。」他把这段话背得很熟。
老师闷哼了一声。「或许你有天会明白你名字的意思。」
罗善地想起老师讲的话,他真的不太明白,一直都不明白。
而之後,老师引荐、他覆议,刘聿明也开始成为他的伴读。
当时,爷爷曾问他意见,他说,刘聿明很聪明,可以让他知晓更多竞争对手的等级与能耐、更努力学习。
「那小子不敢看我的眼睛,不是能做大事的人。」爷爷哼了一声。「不过让你开始练习看人、懂得使唤人也不错。有些拉杂琐碎的、不入流的事情,总要有人帮你打下手。」
不过刘聿明後来的表现,并没有预期中的出色,在课业上仍是于斐然独占鳌头。
所以回应于斐然的问题,「你为什麽这麽护着刘聿明?」
他回答的是一套,但其实他知道,他希望有人也跟他一样,也是平凡人,而刘聿明聪明又勤奋,但仍不及于斐然,让他不至於觉得只有自己是笨蛋。
「小少爷真是个笨蛋呢。」于斐然听了他的回答,又嗤笑一声,顺手把苹果核抛进垃圾桶,搓搓手,起身离开,连椅子都没归位。
而後,罗善地的两个伴读,一路陪他求学、就职,成为他的特助,帮他打理各项事务。
但一纸调任公文,原预定接班人发配边疆,两个特助却被留任四维航空,含金汤匙出身的天之骄子霎时成为落水狗似的,不只远离权力核心,连左右手都未忠心追随,成为众人所暗自嘲笑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