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时间能够『等价交换』吗?」
奥狄斯低声道,手指缓缓抚过那被青苔温柔覆拥、极为古老的石碑表面,「艾缇亚......我想我们已经十分靠近真相了。」
女孩在旁紧锁眉头,状似半知半解。「我不懂,奥狄斯。」
「在这个物理法则固定的宇宙里,每个人身上流逝的时间理应是一样的。」男孩拨开苔藓,覆於其下的碑文乍现。他凝视着,缓声道:「时间应该是线性、没有弹性的。」
「所以?」
「如果有一种未知的力量,能够自由伸缩调度每个人生命的时间呢?」奥狄斯说,「比如说,我生命的时间被调快;艾缇亚,你的时间则被调慢,无论快慢,我们彼此的伸张倍数是一样的,如此就不会破坏宇宙的平衡。」
艾缇亚顿了片刻,憔悴的脸庞忽现惊异之情。她猛地抓住男孩的肩膀:「天啊,奥狄斯,你是说,这就是为何『他』能够如此长寿一一」
「没错。」男孩面容疲惫,却笑了。「有个人成了牺牲品,用以平衡『他』被调慢的寿命。」
「那人是一一」
诡寂的天堂鸟花园里,男孩女孩对视,随即转头望向身後那物体,沉默在两人间缓缓淀下。
他们已经心知肚明。
祭品。牺牲品。生命的时间被调快,死亡因此急速迫近的可怜之人。
被巨大花瓣吮吸着、男孩毫无血色的面容映入两人眼帘。
那是,当时与火焰热烈缠绵直至死去的席欧。』
——摘自艾琳·奈亭格尔《记忆之锁(TheLockofMemory)》(1954)第九章,p.271
***
十二月,时序入冬。
除了秋季悄声捎走的温度,还有什麽变了。我。炀。也许还有夏弦。
我一直记着那天。深秋的夜晚,在学校篮球场附近遇到夏弦。我们聊天。我哭了。他说了什麽。我开始流血,从眼睛,鼻孔,耳朵,意识随之流失。昏了过去。
隔早,在合租房我自己的床上醒来,窗外阴冷的晨光穿透尘埃,刺痛双眼。身体感觉不轻不重,甚至可说清爽,彷佛未曾遭遇那般可怕的七窍流血。思绪疾驰,一手同时抚上脸庞,没有黏腻,没有血腥。
困惑犹存。我坐起揉揉眼睛,活动了下肩颈,才拖着身子下床。打开房门想要走出去,见一高大的身影挡在面前,此刻正因无预警被推开的门板重击到脚趾而发出痛呼声。
「早。」我说。
邱炀蹲下狂揉脚趾,随後缓了过来,又起身俯视我。「早。」
「我看起来怎样?」我问。
「什麽怎样?」他皱眉,「就平常那样啊。眼睛浮肿,浑身汗味,头发乱到炸毛。」
我假装没听到最後那句话,只是眨眨眼。「我昨天是怎麽回来的?」
「很正常的散步回来啊......」炀狐疑地望着我,後忽猛地抓住我肩膀,眼神流露担忧与斥责。「等等,难道你那时其实醉了?甚至断片?你到底一一」
恍惚袭上,他的语句像被稀释的水彩般逐渐模糊,我变成充满皱摺的图画纸,顿感空白与晕眩。
不可能。那时候如此真实的、自体内大量流出的温热鲜血,难道都是幻觉?
怎麽会?
视线一晃,我有些摇摇欲坠、身子不稳之际,感到炀的臂膀迅速环过,稳稳撑住我。
我略微挣扎着单手扶上墙壁,抬头想别扭地告诉他不用这样,却见炀一向清澈的黑色瞳眸中,此刻隐约闪过一抹诡谲的暗红。
「炀,你的眼睛一一」
他放开我,仔细端详我的脸庞,神色认真。「什麽?」
我迎向他的注视,却发现那双眼睛又恢复了正常的深色。
思绪成了混浊的水塘,无以名状的恐惧如涟漪逐渐扩大,可也仅止於表象,真正的未知还潜藏在底下,晦暗不明地汹涌着。
「......没,」
嗓音是如此乾涩。我最终回道,「我没事。」
***
「老师,你很奇怪耶。」
周间晚上,家教日。课间的片刻休息,我借了厕所再回到世臣房间时,他一如往常在位子上翘着腿猛盯手机萤幕,手指在其上飞快移动,不时制造出吵杂的特效声响。
见我进房,抽离了游戏,他短暂抬起头来看我,视线随後又移至他面前桌上放着的那本书。「我说老师,为什麽你不一口气把这系列小说全部借回去看,一定要看完一本再来借下一本啊?」
我坐到他身旁,拿起那本《记忆之锁》的续集,瞥了眼书名。《精灵之翼(TheWingsofElves)》。
「这样才有猜谜的乐趣啊。」我轻快地回:「不知道下一集的书名和谜语会是什麽,这种感觉很让人兴奋吧?」
「才不。」世臣皱起眉,随後继续埋首手游。「老师你真的很奇怪。」
我只是笑笑,此刻,放在一旁的手机忽然响起讯息声。
「又是你男朋友?」世臣探过头来,被我轻推回去。他耸耸肩缩回身子,却是满脸贼笑:「那个『炀』?」
「不是。」我平板道,「再一分钟就开始上课,你最好快把手上的副本打完。」
真的不是炀,是夏弦。自上次夜晚那次偶遇聊天後,我们快三周没有谈过话。不过他仍会定时去Tarot报到,而韩雪学姊前些天才正笑着和我报告她的观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夏弦几乎都选在我有排班的时段光顾店里。
对此,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就像现在,聊天室画面上,显示着他仅仅传了一个学校对内举办的职涯论坛活动连结,以及一句简单的「要一起去听听看吗?」,算是久违的邀请。突兀却不唐突。
一想到他,我便会回想起那夜有关血的幻觉,连带忆起隔日炀眼眸中闪过的那抹红色。
我不懂。如常的上课、打工、家教、吃饭、社交、睡觉。生活规律而略显乏味,却也因而真实,可我却时常感到自己实是陷入了一种太真的幻觉中。那夜令人恐惧的七窍流血,在那刻当下,感受也非常真实,然而,後来真实告诉我,那是幻觉。
焦虑缓慢啮咬啃噬着生活的边缘。我开始害怕。害怕某个早晨,我会醒来,发现自己至今的人生实是一场太过漫长的梦。
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是自与夏弦相遇开始,抑或是一一
我垂首,凝视手上那本艾琳·奈亭格尔写的小说。
几次深呼吸後,我在意图镇定的躁动状态下和世臣度过了下半堂课。结束後,向客厅里的世臣爸爸打过招呼,正准备离开之际,世臣妈妈忽从厨房奔出来,拉住我。
「老师,那个呀,」她和善地微笑,往我手中塞了个信封:「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世臣这次段考考到校排第二名,他爸爸和我都很感谢你。」
「啊,您不必一一」
「请收下。」世臣妈妈仍然笑着,「事实是虽然抽到了,我们家也用不到,问过亲戚但他们也都很忙,想来老师你比较有机会能找个伴一起去。」
闻言,我歪了歪头。原以为会是现金,这才打开信封,抽出里头那张被折叠起的A4白纸。
一看清上头写了什麽,我立刻睁大眼睛,连忙将纸收回信封,推给世臣妈妈。「呃,这我真的不能一一」
「没关系,那也请问问看你身边有没有家人朋友会用吧。」她坚持道,在我的半推半就下送我出门,又诚恳地说了:「真的很谢谢你。」
我恍惚间应了声不会,随後的十分钟内持续呆站在门外的走廊,手上仍拿着那信封,一瞬间竟忘了近日诸多的烦心事,思绪此刻全都聚焦在信封里纸张的内容上头。
「XX航空伦敦来回机票+OO酒店六天五夜双人套装行程兑换通知」。
......这下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