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在最高的篝火上我的孤独,
蔓延燃烧,溺水者一般挥动臂膀。
──〈倚身薄暮〉
巴勃罗‧聂鲁达(PabloNeruda,1904-1973)
陈黎译
*
早上6:50。
云层厚重,天色朦朦胧胧,将亮未亮。
窗廉半掩,大大小小的纸箱和杂物在铺木地板间堆叠散落,还有一些太久没有移动的家俱掉出来的陈年尘絮,让室内看起来狭窄而凌乱,宛如与世隔绝的孤岛,时空凝滞,谁也进不来,谁也出不去。
所有日常生活的痕迹被抹得一乾二净,找不回半分原本温馨的样子。
背靠着其中一个纸箱盘腿而坐,温羽婵垂眸盯着手里的相框,那张从前珍而重之收藏的照片,年轻男女互相搭着肩、笑意飞扬的景象,不知何时已经蒙上一层灰。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真是不懂事啊,谈起恋爱毫无顾忌,脑袋一热,便把自己当作偶像剧的女主角,以为只要足够热烈,便能得到一个好结果。
那时候,他们28岁,成为搭档尚未满一年。
从不同单位转调到压力更大、更有挑战性的鹰组,两人却没有太难熬的适应期,反而对於彼此的合作感到惊喜;查案的步调,对案子的见解,甚至是自我要求──他们的想法几乎如出一辙。
刺激的环境里相互依偎,交付信任,惺惺相惜,那样的契合,多麽容易令人心动。
有些片段依旧恍如昨日,过於明晰,几乎将人灼伤。
那天出队去清剿一个贩毒集团的据点,任务目标在於将集团首领逮捕归案,为了使对方措手不及,没有逃跑的机会,必须快、狠、准,时间十分紧迫。
小队进入建筑物後毫不意外地遇上麻烦,温羽婵俐落地将离她最近的歹徒压制在地上,捡走他的枪,将人交给後面跟上来的队员,便打算继续往内部深入。
没想到混乱之中,那人居然挣脱箝制,抽出怀里藏起的短刀,拼着力气爬起身,朝她刺过来。
眼角余光间瞥见寒光一闪,她反应极快地侧身,掌心翻起,正要朝他的手肘下切,视线却忽然被宽阔的肩膀遮挡大半──孙言非不知何时冲了过来,拉着她转身,抬手,硬是替她拨开挥到眼前的利刃。
幸好,被划开的只有他的衣袖和护具,前臂皮肤留下一道浅浅红痕,并不碍事。
任务完成之後,憋了一肚子气的温羽婵等不及回到车上,脱下防弹背心,用力一摔,直接找男人算帐。
「孙言非!你有什麽毛病?看不出来我正要躲开吗!」
「看不出来!」孙言非口气也很冲,平时方正严肃的脸看起来更凶了,「你干嘛这样冒险,凡事都有意外──」
「对!所以你就自己跑来当那个意外是不是?」她忍不住出言讽刺,「你的谨慎小心呢?判断能力呢?差一点就要进医院了你知不知道!」
「好了你们两个……」
有同僚开口劝架,却徒劳无功;孙言非躲开旁边伸来试图安抚的手,脸色比她还难看。
「差点进医院的是你!我能不紧张吗?刀尖他妈只离你这麽一点点的距离!」
「那也不用你帮我挡!」她恼怒地大叫,「难道每次有人危险你就要冲出来吗?你是有几条命?有英雄病是不是!」
男人对着她吼回去,「我就只想保护你,不行吗!」
温羽婵一愣,烧得正炽的怒火莫名卡了一卡,眼神微飘,瞥见眼前男人通红的耳朵及脖颈,竟是脑袋空白,想不出回嘴的话。
孙言非瞪着她,咬了咬牙,忽然间豁出去般,捉住她的手,很有气魄地大喊。
「温羽婵,我喜欢你,请你跟我在一起!」
回音在空旷的水泥墙间缭绕,心脏大力拍打胸膛的声音占据了全世界。
下一秒,此起彼落口哨声与起哄跟着传来。
「孙专员,看不出来馁……」
「哇赛,学弟不错喔!」
「答应他、答应他……」
指尖传来的热度,男人难为情却始终坚定的眸光,以及她点头之後,迸发出的光彩及笑意……
一切的一切,曾经绚烂得让人晕眩。
单调的响铃倏地钻进耳朵,一声尖锐过一声,划开早晨安静的空气。
大梦初醒。
温羽婵蹙眉,却彷佛松了口气似地叹息,将相框随手扔进纸箱,不再看它。
想不起来自己究竟维持了同一个姿势多久,稍微动了下竟发现脚麻得几乎没感觉,她站起身,踉跄了下,小心翼翼地绕过杂物堆,抓起在另一头抗议了许久的手机。
近来熟悉的名字跳进眼底,她立刻按下通话键。
「喂。」
「──Zoe松口了。」
男人柔沉的嗓音难得简洁扼要。
温羽婵说:「好,我马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