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很轻,彷佛不是在跟他说话。
他却从吵杂的店里,不费丝毫力气的捕捉了她的每一个轻轻落下的子音。
她终於跟他说话了,坐这麽久,这是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听到了她把自己认出来了,他烦躁的情绪像是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慢慢地消弭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连自己都意外的冲动。
「谢什麽?」他低沉的嗓音浸泡在酒精,传达了些微的迷离。
林昀熙一开始就知道他说话总是拐弯,当时对店员也是这样。
「谢谢你当初买那罐墨水给我,我觉得很好用。」她也不知道为什麽谢他,就是找话说罢了。
但显然她找话说的功力很差,因为李薄言淡淡地说道:「听不出来你是谢我,还是夸自己挑得好。」
在林昀熙想,他其实只要赔了地板上那一罐就已经很好了,所以多买的那一罐其实算是她白白收了好处。
但是在李薄言想,她坏了一双鞋,他赔一罐墨水还是不够。
林昀熙听他这麽回,想想好像也是,觉得好笑:「还谢谢你送我新鞋子。」
李薄言觉得奇怪,什麽时候他送她新鞋了?
回头见她坐在高脚椅上,稍微拉起米白色的百折长裙,脚下是淡蓝色,错落有致又活泼的鞋子。
纤细的脚踝弧度和洁白的皮肤,衬得鞋子非常好看。
他失神在她纤细的脚踝一阵子,才聚焦在鞋子上。
这才认出鞋子上的蓝点出自他的手笔,当然她事後加上去的几笔更是画龙点睛。
李薄言很稀奇的发自真心夸人:「画得很好。」
林昀熙乐得笑出来,模仿着他的语气:「听不出来你是在夸我,还是夸自己。」
李薄言一愣,憋不住後劲,嘴角失守。
林昀熙当下也觉得自己学得巧妙,更是笑得开心。
李薄言难得神色温柔,动作优雅的又喝了一杯。
林昀熙见他今天一整晚没有说什麽话,酒倒是喝了不少。只听见他声音越发低沉醇厚:「是个被中文耽误的艺术家?」
这形容的巧妙又贴切,她从头到尾都没停止笑过:「你才是一个被法律耽误的笑匠。」就没有听过讲话这麽拐弯抹角来击中笑点的。
他微扬嘴角,周遭的氛围柔和又舒适,彷佛周身的防备都卸下。
两人之间的氛围太好,以至於沈泽文回来的时候都微微愣了一下。他比沈薄言大九岁,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可是就没看过他神色这麽放松的跟谁讲话过。
李家和张家完全不同,他们世代经商。从一开始的经贸公司,到现在俨然已经成为一个经贸帝国。能够有这麽宏伟的产业,归功於他们世代警惕小心的个性。
犯法的事情不碰、黑心的事情不碰,勤勤恳恳脚踏实地,从一开始到处跑生意,到做出口碑,都是李家先祖血汗功劳。
以至到李薄言的父亲李昌明这一辈的手里,已经是用钱赚钱的时代了。
但不是每一个李家子孙都喜欢经商,李薄言身为李家最大宗的直系血亲,一出生就带着反骨。
小时候不知道是谁让他看了日剧,让他对於律师心生向往,一发不可收拾,从小雄心壮志已定,就是要当律师。
家里人不是反对就是不赞成,你是李家人,吃李家饭,理当捧好李家这个饭碗。若是真如同张宇扬那样一窍不通还说得过去,但偏偏李薄言从小就是一个奇才。
鹤立鸡群不足以形容他的才华洋溢,也许就是脑袋好使,去到哪个领域都能虎虎生风,唯一罩门就是文学。
他从小就喜怒不形於色,对什麽都没有特殊喜好。小时候哭闹都数不上几次。要他写作文或是读书心得简直要他的命。
好在当一个律师不需要文情并茂,写告状不用哭天泣血。研究所念完就已经考到执照,现在在自己家的公司屈才,当个法律顾问。
李昌明管不了儿子,逼不了他,就把他放在公司里,有事没事塞公司的文案混着法律成分搭进去。
李薄言大了,也知道父亲的苦心,没说什麽,看着文案,也渐渐熟悉起公司职务。
这回沈泽文看着李薄言竟然唇角挂笑,眼睛专注地直视对方说话,寻思着要不要再牺牲自己的肺部健康给他们多一点时间说话。
但很不巧,张宇扬这时也挂了电话,走进来。
张宇扬虽察觉了不对,但在进门时已经出声说了话:「来!薄情,我们再喝一点。」
林昀熙和李薄言齐齐回头,看到面部表情有些僵硬的沈泽文,以及正在僵硬的张宇扬。
林昀熙倒是没多想,而李薄言半秒钟就整理好了表情。
林昀熙眼见时间也不早了,收拾起东西,向在座的男士告别,准备结帐离去。
三位男士同时起立,不约而同想要她手上的帐单。
沈泽文:「今天老板请客。」理由堂堂正正,大大方方。
张宇扬顺水推帐单:「没错,沈哥请客。」大咧咧的把自己的帐单也堆了上去。
李薄言没说什麽,看着两个人都要结帐,敛容低声说道:「我送你到外面。」
林昀熙有些不知所措的看他们忙,跟着李薄言走到店外头。
「你进去吧!我骑机车来的,车就在旁边。」她用眼神示意不远处的车子。
他沉默了一阵子,低沉的嗓子挤出一个单音:「嗯。」
林昀熙摸不着头绪,一边往车子走去,只听见他又说:「到家,说一声。」
猝不及防,他强烈的气场袭来,带着不容至喙的魄力。
林昀熙见他一个人站在灯光下,笔直身材如挺拔的松。周身的气息强烈,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无法忽略。
听他的话,她唇角一勾。
霎那间,他竟不确定,她是不是妖精。
她虽然身材娇小,气势却也如同巨人。
走到他面前,她抽起他西装口袋前的钢笔。左手带起他的右手,翻开手掌。
慢慢地缓缓地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他的手心。
只不过写一串电话号码,李薄言却觉得林昀熙要把圆周率都写上去似的漫长。一笔一划在手心游走的触感特别深刻。
微痒,却口乾舌燥。
一股令人骚动的麻,从手掌迅速的传递每个神经末梢。
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在他手掌短暂的汇集。
林昀熙一边写着,一边心猿意马的欣赏着。不是第一次觉得他手长得好看,简直就是艺术品。
盖好笔盖,她把笔插回他胸口:「我没喝酒,不用担心。你酒喝得多,回家小心。」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说道:「到家,说一声。」
李薄言脸色比夜色还沈,眼神竟是风起云涌。
目送她离去,李薄言沈着脸走进店里。
张宇扬和沈泽文看他脸色晦暗,右手虚握,左手拿起桌上的冰水狂饮。彼此对看了一眼,又耸耸肩。
他们没有听见他紧抿唇,溢出一声低语:「该死。」语气竟是如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