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又待了两天,我跟赵宽宜才转道巴黎。
母亲他们也出发到奥地利去玩了,当天一起到机场去。这几天,母亲对赵宽宜亲切如故,又更甚。她跟赵宽宜说的话比对我多得多,也不知道谁才是儿子。
听到我说,赵宽宜将拿着看的报纸放下,向我看,那眼神十足有意思。我刚咳了声,走过去的空服员马上注意到,殷勤来问;不管怎样解释,都坚持再给我一条毯子。又看赵宽宜,他毫不理会,迳自看他的报纸,可是嘴角隐约挂着笑。
我默默将毯子蒙上脸——睡觉!
伦敦到巴黎不远,飞机很快降落在戴高乐机场。天气很不错,刚好是中午,日光正盛,但也并不感到太热。
黄士鸣已经在机场外等候。他是我的高中旧友,定居巴黎,在第一大学当教授。今天他开着他一辆红色雷诺来接我们。因这次我们不住酒店,要借住他在巴黎的另一间公寓。
本来我准备订酒店了,刚好黄士鸣来电,闲谈一会儿,听我讲要去,他马上说去住他的公寓。
他在电话中道:「反正那边一直空着,你……你们就过来住吧。」
我和赵宽宜的事,除了邱亦森,周围近的朋友都不很清楚,唯有黄士鸣。也不是特地去说,正好他回国,私下吃饭瞧见我手上有婚戒,他问了,我便说了。他当时反应很镇定。
这时看见我们,黄士鸣挥了挥手。他几步上来,和我贴面拥抱,对赵宽宜则客气地一握手。这是他第一次当面见到赵宽宜。
我为他们介绍。
赵宽宜对他点头道:「你好。」
黄士鸣也点点头,一笑,向我道:「刚好中午,不然先吃饭?」
我笑道:「我们上飞机前吃过东西了,不太饿。你饿的话,陪你吃。」
黄士鸣笑道:「我现在也不饿,那直接带你们过去公寓了。」
放好行李後,我们坐上车。沿路,黄士鸣谈着近两天的天气,以及在哪里的这阵子的新展览。他建议我们到大皇宫去看正在展出的近代义大利名画。
他也提到家内事,说他太太和孩子。以前我见过一次他太太,谈不到两句,倒是和他岳母曾在Vonnie的婚礼上看过,可算相谈甚欢。
我向赵宽宜说起来。黄士鸣听见了,从後照镜望过来。
赵宽宜道:「她跟Chevalier家的人比较熟悉,我并不太认识。」
黄士鸣彷佛松口气,开口:「那太好了,我可以尽量抱怨了。」
谈着谈着,很快到达目的地。那间公寓在五区,近靠穆浮塔街,那一带的房子都有年份,风格古旧,不过保存功夫一向很好。
黄士鸣把车停到公寓门前。他拿钥匙打开大门。踏进去,天井敞亮,中间种着一株老树;他带着我们绕过去,朝後面的一幢房子走去。
「在三楼。」黄士鸣笑道:「没有电梯,要辛苦你们爬楼梯了。」
我和赵宽宜对视一眼。倒也不意外,巴黎很多老房子是不具备电梯。
好容易上三楼,黄士鸣打开门。一开门就是客厅,布置古典,一面墙贴着一副镶金框长镜,那镜面朦胧,并不能看清楚,相对的那侧有张木头矮柜,摆着瓶花和一排照片。
靠沙发右侧的落地窗外是阳台,正对着天井。而墙上到处都挂着画,大或小,有风景有静物,非常具气氛。
黄士鸣道:「这些画都是我小姨子画的,她读艺术,布置也比较艺术一点,现在是结婚搬到米兰去了。」
我点点头,和赵宽宜将四处看了看。这里是两厅两卫,卧室那间卫浴略大一点。
走回客厅时,赵宽宜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一面走向阳台那里。
看他推开落地窗出去,黄士鸣对我道:「他法文说得比我好。」
我默默看他一眼。
黄士鸣还望着前方,道:「我真想不到——你真的——哎。以前怎麽看不出来你是啊?你以前不是交过女朋友吗?」
我又看他,只道:「你之前听我说,不是很镇定吗?」
黄士鸣也看了我,「我是内心惊恐,表面镇定。」
我一笑,不语。
黄士鸣也笑,方道:「好了,讲真的,我没有感到很吓一跳。之前一阵子,我回去台湾,那次没和你碰面,我听说了一些……新闻也很大,网路上查一查都知道了。」
「听你亲口讲,当然惊讶,但是没有其他感觉了。大概我长年在这里,学校好多同事也像是你们这样,还有学生,路上也看到过。」
我点点头,掏出菸。
黄士鸣道:「给我一根。」
我递给他,他接过,可是一直拿在手上并不打火。我以为他没有打火机,把我自己的给他。
黄士鸣摇手,对着那根菸看了看,忽道:「对了,差点忘记,我太太和岳母说想请你们吃饭,你们看方不方便。」
我道:「好,到时联络。」
黄士鸣点点头,这时才把菸点上抽起来。
赵宽宜讲好电话不久,黄士鸣就道别回去了。他也住在这一区,在卢森堡公园那一带。我对赵宽宜说请客的事。
我补一句:「假如时间不够,推掉也不要紧。」又问:「谁打来的?」
赵宽宜道:「Guillaume,问我们到了没有,晚上去他们那里吃饭。」
我看看表,「快两点钟了,那先不出门去吧,休息一下。」
赵宽宜道:「那边说七点半钟,时间还很——」
他没有说完,手机又响了。他看了看,倒好像迟疑了一下才接起来。他并不回避我,可是我未去听,迳自到卧室内整理行李。
赵宽宜说话向来少激动,不论另一方怎样慷慨激昂,他兀自冷然。这时也是,隐约听见低低几声,猜不了他方来历。
不过我也不猜。
过一下子,赵宽宜才结束通话。他到卧室来,我已经坐在床上,靠着枕头,一手拿着烟灰缸一面抽菸,一面把一本杂志架在腿上看。
我向他看去,笑道:「贵人事忙啊。」
赵宽宜先不答腔,脱掉大衣放床边的一张沙发上。他才坐上床,看我看什麽,一面讲:「你不睡一下?」
我道:「本来是已经躺下了,想一想又爬起来。」
赵宽宜略一点头,问我要菸。
我把手上的连同烟灰缸递给他,他抽一口,忽道:「刚才姑姑打给我,她知道我人来到巴黎了。」
我先不开口。赵宽宜的这位姑姑是赵老妹妹的女儿,一家人都在巴黎定居,他每次来,总也免不了去探望。
我并不问他姑姑怎麽知道他来了。大概是赵老夫妇说的。我道:「你向来都会去拜访,这次也不能免吧。」
赵宽宜道:「不用去,姑姑说姑婆前两天讲不舒服,嫌巴黎冷,今天到希腊看我的一个舅舅了。」
我点点头。他又道:「姑姑这几天也要离开,她先和我说一声。」
我笑道:「她真周到。」
赵宽宜不表意见。他再抽了两口菸,就把菸按灭了。他把烟灰缸拿开,一手解开衬衫领扣,看我,「好了,还睡不睡?」
我笑笑,把杂志一阖朝旁丢开了。
这时天光正好,气氛佳,用在睡觉可真正浪费。但是意义也可以两样。我伸手,按住赵宽宜解扣子的手。看他看来,一笑,一面望住他,一面帮他将衬衫扣子依序解开。
赵宽宜揽住我,低头和我亲吻。我拖住他,一齐倒在床上。揽在我後背的手从下卷起我的上衣滑了进去,那手游移在我的皮肤,简直烫。
我推开他,即坐起,扯着上衣抬手脱掉了。又解裤子,我的和他的。我低伏身体,握着他腿间的东西,吻了吻含住。
那根东西在我嘴中热又硬。
房间的窗帘之前未放下,秋日午後的阳光照进这一室却变作万种春光。又特别亮,看什麽都特别清楚。我躺在床上,望住上方的赵宽宜,他亦望我。他将一束头发向後拨,一滴汗沿着脸颊滑下,那神气情慾满怀。
我亦汗涔涔,全身止不住发着热,颤抖着,可是更亢奋。他的手压住我一条腿的膝弯,倾下身,亲着我的嘴,一面向我推挤,粗野的挞伐,彷佛要逼到极致。可是亲吻又温情细致。
他松开我的唇,另一手摸在我的腿间高高昂起的东西。我呻吟着,煎熬又快活。我释放在他手里。
他在一阵子後才结束。他弓着背,头抵在我的肩上喘一口气才起身。他拿掉套子,又躺下来和我亲吻了一下。
我喘着气,看看表後向他一睇,「现在还睡不睡了?」
他扳过我的手看时间,再搂住我亲吻,一面讲:「现在是过法国时间。」
我霎时笑,当然不反驳。
晚上我们看了时间出门。以法国人的习惯来讲,前後一个钟头内到达都不太迟;去早了,做主人的也不一定准备好招待。
威廉先生他们现在住的公寓在二区,搭乘地铁四号线就能到,也不远。那条路上店家繁多,人来人往,在晚上也不能说是很安静的地方。那里是威廉先生的父亲早年买下的,空置了长时间,到去年,Vonnie跟她丈夫到巴黎来做事才搬进去。
我在经过的花店买了一束百合。
威廉先生他们住三楼。房子很有年份,难得有电梯,可是狭小,两个人进去就刚好了。这里每层楼有两户,他们住在右手边的那间。
来开门的是Marina,满脸笑,望见我手上的花,彷佛惊喜:「噢,真漂亮!」就一手接过去,一面跟我抱了好几下。
她对赵宽宜赋予同样的热情,一面把我们带向里头去。
进到客厅,马上看见威廉先生。再见他,我感到有点紧张。并不是无缘无故。虽然知道他对我和赵宽宜的事不会说上半句,可是也不能把握。当年他跟我说的话还记忆犹新。他当时并非不反对。
赵宽宜已经过去跟他抱了抱。他才向我看,露出笑容,「好久不见了。」
我亦笑,道:「好久不见。」
威廉先生上前来给我一记拥抱。我搂住他,和他脸贴脸。我能感受到他的亲近和温暖,真正安下心。
威廉先生向後让,再对我一笑。我也笑。Marina在旁讲:「先坐下吧,喝杯茶吃块饼乾。」
我们坐下来,她当着威廉先生的面,再把我送的花称赞了一遍,才去找花瓶。她插好後放到窗下的桌子,从客厅一眼就能看见。
这之间,赵宽宜问:「Vonnie和Nicolas他们出去了吗?」
Marina笑道:「Nicolas刚好前两天出差去了。Vonnie在里面房间,刚才小孩子睡醒了,大概等一下要抱出来了。」
刚说完,Vonnie就从房间里走出来。上次见面都已经是两年多前了。她在上月为人母,可是精神奕奕,又更漂亮。她手上抱着一个小孩子。
看到我们,Vonnie露出笑,「哦,你们到了!」就单手抱住小孩子,另一手朝我们张开过来抱一抱赵宽宜和我。
我向後让,讲:「看你精神还不错,我以为照顾小孩都很累的。」
Vonnie笑道:「小孩子很乖,不太吵。」
Marina这时道:「当然乖,因为不吵你们,只吵我和你爸爸。」
Vonnie朝她母亲眨了眨眼,又挨到威廉先生身旁去揽他肩膀,笑道:「是,多亏爸爸妈妈。」
威廉先生微笑。Marina对我和赵宽宜讲:「好在还知道要嘴巴甜。」
我一笑。
Vonnie抱着孩子坐到沙发中间。大家看着她逗着小孩子笑。小孩子的长相很漂亮,眉眼深刻,深棕色头发,白皮肤,睁着大眼,那眼珠子是水蓝色的。我记得Nicolas的眼睛也是这个颜色。
Marina笑道:「睡一下午了,终於愿意醒了。」
我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Marina道:「男的。名字还没决定,我们想了几个——」一停,轻拍手,「或者你和Kuan能想到更好的名字?」
Vonnie当即对我们看来,「好啊,帮我们拿主意。」
赵宽宜无表示。我则好笑道:「别问我,我想名字是最差了。」
Vonnie笑道:「不然你抱一下他,说不定有灵感。」
我一怔,刚要推辞,她就把小孩子抱过来了。我赶紧接手。这样小的孩子彷佛没有一点重量,可又实实在在,抱着只觉得好像捂着一团热呼呼的毯子。
我感到新奇,看着他。他也看我。
Vonnie彷佛惊奇道:「咦,竟然不哭?你不知道,他很怕生,不是我跟Nicolas,随便谁抱就哭,到现在连爸爸妈妈抱他也要哭。」
我抬头,笑了一下,不禁去望赵宽宜。他也看着这里,那神情不变,可是总好像有几分不明的意思。
我念头微动,问他:「你也抱抱他?」
赵宽宜还未答腔,在旁边的Vonnie和Marina率先赞同。Vonnie来抱过小孩子去给他。本以为他可能要抗拒,他并不二话,只接过去。
他手势可稳,小孩子安好地躺在他怀抱,还是乖,直勾勾望着他。
我不由讲:「你看起来真是像一个好爸爸。」
赵宽宜不语,倒实在地瞅我一眼。
Vonnie和她母亲则吃吃笑起来。而威廉先生也在笑着。我看到了。他是当然高兴,可是神气间隐隐有些什麽冀望似的。
後来也没有讨论到一个合适的名字。
晚餐是Marina和Vonnie母女一齐下厨。吃好後,大家又回客厅坐下喝茶,还是谈天;谈天在这里是一直好像比任何一切事情要重要。
这中间,威廉先生提到几个他们家族的人,都是我在上次婚礼看见过的。其实他当时也介绍过,可是现在感受很不同。意义也不同。
後面小孩子突然闹起来,哄了好久还要哭,Vonnie虽不过意,也只好先抱着进房间去了。
赵宽宜便提回去。已经不早了。可是再被多留一会儿,等到离开是真正非常晚。威廉先生夫妇送我跟赵宽宜到门口。
本来他们要送到公寓楼下,被我们阻止了。
走在街上,很多店家都打烊了,我们赶路搭到了最後一班地铁。车内拥挤,可是安静,只有车子轰隆隆地走在地下道的回音。
窗子紧闭着,空气闷,倒不太冷了。我跟赵宽宜站在靠近门边的位子。门上玻璃映出我跟他,他低着眼在看表,睫毛盖住了那眼中总略冷的神气,突显出五官的美丽。我不由要微笑,即使他再不喜欢,他还是很合适美这个字的。
我想了想,终究提出盘桓好久的念头。
「我本来以为你很讨厌小孩。」
赵宽宜放下手,看来,「其实说讨厌也不至於。」
我点点头,又讲:「那你想不想要一个小孩?反正不是没办法,台湾不行,我们能到美国去。」
赵宽宜未答腔。过一下子,他反问:「你呢?你想不想?」
我一怔。
赵宽宜淡道:「我并不讨厌小孩,但是说要养,又非常不喜欢。养小孩太麻烦了,不是你要他们听话就会听话。」一顿,「可是你要的话,养一个也无所谓。」又补一句;「不用顾虑我。」
我一时说不了心情,可是感到了一种很柔软的快乐。我道:「我并不想要。」顿了顿,说出口:「我在以前就想过——就算是跟女人结婚也不要。虽然我觉得,不是你的话,大概我也不会结婚了。」
赵宽宜向我看。我亦看住他,他目光闪烁。
我再讲:「虽然我对小孩子也不排斥或讨厌,但是能选择的话,真的不想要。」笑一笑,「假如你也不要养就好了。」
赵宽宜并不说话。
这时刚巧到站了。车子停下来,後面准备下车的人涌上前,我赶紧打开车门,和赵宽宜一齐向外出去。
外头比车厢内要冷得多,我去拉赵宽宜的手。他的手指和我的手指交握住。再走两步,听他道:「钱难赚,养你就够了。」
周围人太多,我简直不知怎样回应。因热着脸,可是嘴角要忍不住笑。
回到公寓後,晚点床事方歇,赵宽宜坐起来点菸,我半躺着朝他看,想到反驳:「之前你说的不对,现在我们是两人赚,两人花,你养我,我也养你。」
赵宽宜吐着烟,看来,略一扬眉,「要养我可是条件很多。」
我伸手抽掉他嘴里的菸,翻身起来,跨坐在他身上,笑道:「尽管开出来。」
赵宽宜似笑非笑,凝望住我,彷佛深思:「第一要肉偿,第二——」
第二又是怎样,我都不管了,已经凑上去吻住他。
昨天提了请客,隔天黄士鸣就打电话过来了。
不料他讲,他岳母昨晚身体突然不舒服。他道:「说肚子痛,吃药没效果,还是痛,早上送医院去了,医生让她住院几天做检查,刚巧,这几天小孩子在学校要表演,我跟我太太有点走不开,昨天和你讲的……」
我有了然,道:「你尽管去忙,不必在意。请客哪天不是请,也应该是我们请,下次你和你太太回台湾,我们请你们。」
黄士鸣笑了笑。跟我再谈两句就挂线了。
我去讲给赵宽宜听。
赵宽宜似想了想,道:「或者问问住在哪家医院,我告诉Guillaume和Marina。」
黄士鸣岳母是威廉先生家族的朋友,都在巴黎,是不能不关心。我想了想,点点头,拨电话过去。过两天就听见说威廉先生夫妇去探病了。
这次来,除了探望威廉先生夫妇,并无别的计画,本来赵宽宜应去拜访他姑婆一家,可是那边早早来电话,倒不必了。後面日子真正随兴,每天睡醒,出去上餐馆或吃咖啡,在各街区闲逛或看场电影,一天即过;有时是乾脆不出去。这样的时刻对现在的我们简直可贵。
其中一天,赵宽宜接到电话,他的一位朋友来了巴黎。是姓汪的人,是他手上那家艺廊的合资人之一。对方每三个月就来巴黎一趟看画买画。因知道他还待在这里,邀他一起。
这位汪先生,我并不曾看过,可是知道,对方手头还有一家艺术投资公司。对此提议,我感到兴趣,这方面我下的功夫远不如赵宽宜他们来得久,是当学习。
当天约在小丘广场周围的一间咖啡店前碰面。那人先到,不畏冷地坐在露天咖啡座上,大概望见赵宽宜,先起身走来,个子亦高。
赵宽宜跟他打过招呼,向我介绍:「这是汪容汇。」
我跟他握了握手,笑道:「你好,我是——。」
汪容汇笑着截断我的话:「我知道,你是程景诚。」又笑,递上名片,「上面有我的公司电话,程董有需要可以联系我。」彷佛看一眼赵宽宜,「不用透过他,我才是专业,不收你谘询费。」
我笑了笑,收下名片,可要致歉:「不好意思,今天我出门不记得带名片了。」
赵宽宜开口:「不必给,浪费。」
汪容汇耸耸肩,状似不在意,还是笑。他讲:「好了,不多说,先看画去,刚才我走过来,已经先看上几幅作品。」
在这广场上有好多家画摊,各家即席作画,一面做生意,跟左邻右舍谈天说笑,又招呼客人,两相不误,非常热闹。在这里展示的作品,风格各异,随便一个景一个点都可以成为画中主题。
汪容汇领我们去看他中意的几家,他讲他对各家画作的想法,亦仔细跟每位画家谈天,了解背景。
这之间,赵宽宜开口很少,不过也看上几张画,他跟汪容汇讨论。我在这里真正是观摩了。
最後汪容汇和其中一家相谈甚欢,画家是日本人,到巴黎二十几年了,一周有三或四天会在这里摆摊。他给了汪容汇画室地址,约定明天见面。
走出广场,我们三人沿着路走,从极富盛名的圣心堂西侧绕出来,前方空地有不少街头表演,亦有摊贩。
不过最多的还是观光客。
汪容汇彷佛感慨:「不管在哪天,这里绝对不会看不见人。」
刚才我和赵宽宜是从阿贝思广场那头一路走上来,并不经教堂前,这里通常聚集着好几夥人,强迫推销所谓的幸运绳,非常烦。我们三人乾脆乘缆车下去了。
汪容汇说请客,赵宽宜倒不推辞,出了街,找到一家餐厅进去。客人很多,推门就听见哗哗地谈笑,四面白色的砖墙被挂画和艺品占满,可是不感到空间拥挤,很具气氛。
侍者过来问,好在有空位。这里是吃薄饼料理,我们随意叫了几客咸的和甜的,又要一瓶酒。
汪容汇向赵宽宜举了一下酒杯,「好像还没有恭喜你——新婚愉快。」
赵宽宜并不理他。他彷佛也不在意,兀自笑,向我看来,「他好无趣是不是?」
我一笑,不说话。
汪容汇笑道:「不过这是表象,我认识他的时候——简直两样!」
我向赵宽宜看去,他才讲:「我们在大学是室友。」
当时赵宽宜在水牛城读大学的情形可比在NYU要过得放荡。以後他很少谈起,我也不多问,可不忘怀当年一段往事,因才明白对他一直所抱怀的是怎样的感情。
倒想不到,汪容汇跟他之间的友谊源於那麽早。
汪容汇这时讲:「更正更正——」说了一个英文名字,「我们才是室友,你是时常来过夜的隔壁邻居。」
赵宽宜道:「你记差了,他才是住隔壁的。」
汪容汇笑道:「咦,我怎麽记得我常常在房间里看见他?」
赵宽宜好平静道:「那是你们之间的事,反正我是从不带人回去。」
汪容汇耸耸肩,向我看来一眼。我对他笑,他亦是,喝口酒後改向赵宽宜聊起刚才那位画家。
他们又谈起一些艺廊的人事。我未插嘴。可是听到何宝玲的名字,方知她之前在那里做过事。她在上个月回了旧金山,大概要结婚了。
讲到她,赵宽宜还是平常。
後头不说这方面,汪容汇问我们这几天到哪里玩。说一半,赵宽宜手机响起来,他接了,大概餐厅内很吵听不清,他看我一眼後,起身到外面去听。
汪容汇朝我望,笑一笑。
我亦笑。
汪容汇先说:「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疯狂的事,你说是不是?」
我笑道:「是,不过讲以前年轻,好像现在就很老了似的。」
汪容汇也笑,彷佛感叹道:「我跟他认识那时候,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正经,你看我们能当室友就知道了。」就朝我一举酒杯。
我笑着跟他轻碰杯。
汪容汇喝一口酒,又讲:「回头他大概会怪我在你面前提到何小姐。」
我笑了笑,道:「我想他并不会。」
汪容汇笑着看我,问:「那你介意吗?」
我道:「当然不会。」想想,补一句,「也不是说好听话,是真的不在意,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汪容汇不说话,点点头,可又摇头,他指正道:「不对,不是过去的事,是根本未曾开始。」
我一怔,看他又笑,不禁也笑起来,在心中却有几分感慨又好像释怀的滋味。
赵宽宜谈好电话回来後,再坐了一会儿,汪容汇先说离开。我们跟他在地铁站前分别。他去搭地铁,我们则转身向公车站走去。
天色逐渐暗下,残余的昏黄照在街上被穿梭而过的车及行人剪成破碎的影子。在我们周围也有一样在等待公车的人,或低语或出神。
公车很快来了。我跟赵宽宜走到最後,那里是两两相对的四人座,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大概是情侣,他们看我们一眼,继续说话,好像在争执,可是口吻又甜蜜。
女的问昨晚的人是谁,男的轻声辩解。
我转头,靠近赵宽宜问:「汪容汇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的室友?」
赵宽宜睇我一眼,似笑非笑。
我耸耸肩,还是笑,等他说话。
赵宽宜口吻平常:「都不是。汪容汇也不是个收敛的人。」
我点点头,借用汪容汇的话:「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疯狂的事。」
赵宽宜一笑。
我也笑,在他耳边低声:「现在回去也可以做些疯狂的事。」
赵宽宜彷若未闻,亦不看我。他拿出手机,兀自写讯息。过一下子在我衣袋的手机响了两声。
我拿出来看,简直心痒痒。我横了赵宽宜一眼。他终於看我,那神气平静,可是眼中波光流动,笑意微微。
本来讲好隔天早上要和汪容汇一起到那日本人的画室去,结果是没去成。况且下雨了,雨势很大,撑伞也要淋湿。不过汪容汇倒也没来电疑问。
我听见雨声才醒来。卧室窗帘未放下,窗外景况一片模糊,又昏暗。我突然不确定昨天进卧室前有没有关起阳台门。想着爬起来,可是累。真是不能不认老。
在另一侧的赵宽宜似乎也醒了。
我听到窸窣声,翻过身去,看他横出手去拿放在床边矮柜上的手表。他只看一眼,再放回去,拉起被子继续睡。我微一笑,靠近他。他还是闭眼,不过手马上揽到我的後背。我去亲他的脸颊。
赵宽宜张开眼,那目光穿过头发隐约朝我看。我问他:「现在几点钟?」
赵宽宜又闭眼睛,含糊讲:「还早……。」
我也闭眼,可是记得讲:「昨天阳台门好像没有关起来。」
静了好一下子,恍惚间方听到他说:「那去看看?」
我答:「好。」
可是推了他一下。他完全不理会。我也不起来,身体太累,床上太温暖。……气氛实在好。
後来去看,果然阳台门大敞开。雨水泼进屋里,靠近阳台那里的地面整块湿漉漉的。好在周围没有摆设,也未铺地毯,收拾算容易。
在那时,已近中午,我们终於舍得起床,又花时间收拾,弄好後都饿了。
我这时想起来问:「咦,我们跟汪容汇说好了,他不奇怪我们不出现?怎麽没有打电话来问?」
赵宽宜拿起手机,看看後拨电话出去。说两句挂掉後,向我道:「因为下雨,他也不过去,先打电话跟对方改期。」又问:「现在去吃东西?」
我点点头。
外面还下着雨,我找到一把伞跟赵宽宜一齐撑着走。
大概下雨的缘故,向来热闹又人来人往的大街有些冷清,行人脚步亦匆忙,一手不得已撑住伞,另一手彷佛就不舍得从口袋里拿出来了。
我们还未走到地铁站,雨势更大,看到一间超市就走进去。我道:「乾脆在这里买点吃的回去好了。」
赵宽宜未反对。本来我打算买点面包和三明治。我和赵宽宜都不喜欢冷冻食品的味道,可是面包刚巧卖完,那些三明治样子也不可口。逛了一圈後,我们拿了生的义大利面条以及一瓶蕃茄萝勒酱汁。
在这里的几天,屋里四处都有过使用痕迹,但是厨房几乎不用。我认真看了面条包装後的说明,简直想放弃。
我佯一咳,问赵宽宜:「你知道怎麽煮吗?」
赵宽宜好平淡答道:「用水把它煮熟。」
我无话可回。可是也对。因打开柜子找锅子,盛水上炉火。水很快煮开,咕嘟咕嘟冒着泡,我们在这时候将面条下进去。
我记起从前看邱亦森煮义大利面,他总是算时间,因问:「要不要计时间?」
赵宽宜一面拿包装读,又看表,「上面讲八分钟。」
我道:「哦。」
也不知有没有确实计时了八分钟,或者更久——等了是非常长的时间,终於把那团面捞起来放盘子上。但是光顾着面条,又忘记那瓶酱汁。因还看说明,一面下锅去弄热,等到好了,面条已经冷掉。
好容易酱汁淋上面条,我跟赵宽宜都只吃了一口。
成果不很好,非常难吃,面又烂又咸,连放在嘴巴一秒也不行。我们未多苦恼,马上决定再出门,尽管外头大雨淋漓,还是要找家餐馆吃一顿。
赵宽宜之後讲:「到时搬家,记得先要请好钟点阿姨。」
我是非常同意。
在巴黎待了一个多礼拜後,我们的假期告终。
班机时间在早上,本来我们决定到时叫车去机场,不用黄士鸣跑一趟。他倒是先打电话来问,还是坚持送我们。他岳母在两天前出院了。
出关前,他又抱歉请客食言的事。我宽慰两句,说不过,乾脆由他亏欠。他向来都这样子,说出口不做到就要挂在心。
飞了十几个小时後,到台北是夜半。
之前联络好司机,出机场就看见车子。车子向赵宽宜住处去。回去休息不过几个小时就天亮,又出门,我跟赵宽宜在早上都立刻要进公司。
我的这里,一去即有一场会议进行。因我不在,已延期多日。是针对一件项目的评估做讨论。负责的部门已经很老经验,当不至於有大问题。我只要下决定。
到散会,已近中午,不过总算有结果。我道:「辛苦了。」
众人脸上神气皆轻松,各自收拾离开会议室。
不过有一个仍旧坐位子上,是许程诚。我想了想,请秘书先离开。他才站起来,隐约再看一看周围,好像非要等到确实无旁人。
我问:「什麽事?」
许程诚道:「我听见说你打算收掉在北投的那间酒店。」
我不否认,「既然你听见说了,大概也清楚,酒店这两年多的营收表现非常不好。」
许程诚道:「它这两年多表现是不很好,不过大环境竞争,哪家酒店不是时好时差,况且它在当地可以说是老招牌了,也有客户群,或者先整顿。」
我道:「你之前在那里做过,其实你也明白很难再做起来。」
许程诚沉默。
我继续说:「况且这是之前董事会的决议。」
许程诚道:「我知道——可是下个月又要召开董事会,你可以提请重新评估。」
我拒绝:「可是我很赞同这项决定,收掉的确最符合效益。」
许程诚微一皱眉,彷佛吸了口气才讲,压着声音:「你知道——爸早年在那里投注多少心血吗?当年我也是——反正就算现在不赚钱——」
我截断他:「爸是生意人,他会明白。你也应该明白。」顿了顿,又道:「假如今天是他,他也不会留下它。」
许程诚不吭声了,但是瞪着我。过了一下子,他才慢慢点头,讲:「好——我晓得了。」就一转身要出去了。
可是走一步又站住,他回过身,这次好像很局促。开口:「文琪要我问你,这周末到不到家吃饭?……爸生日。」
我一顿,嘴上已经道:「我知道了,我再答覆她。」
许程诚彷佛还想说什麽,不过终究未出口。他转身,这次直接出去了。
我当然不去。过生日总是高高兴兴,看到我,父亲不免心堵,到时场面僵。况且父子关系向来不紧密,从前不做的事,现在也不用。虽然过去两年,跟父亲之间似乎有过和解,可是不论父亲想法,我始终平常心。
那段时间父亲开始催我结婚。我表明无意,他都当不听见,以後知道我跟赵宽宜再无分开的可能,父亲似乎才真正认清了。在这方面,他跟母亲态度大不同。试过几次,我不强求,也不要赵宽宜在父亲面前委屈。大概赵宽宜是并不会感到委屈。比如我,在他外公外婆面前,都是当考验。
这天晚上有场应酬,钟文琪也去了。周围正好无闲人,我给她答覆。
钟文琪好像不意外。她道:「我就猜你不会去。」
我道:「既然猜得到,以後也不用问我。」
钟文琪看着我道:「我总是要问。他再不高兴,也是你爸,况且年纪大了。……也没有多少年来跟你生气。」
我道:「你也不算外人了,难道不知道他的脾气——固执己见,说不通。」
钟文琪在那里呵呵笑,对我讲:「其实你也差不多。你们果然是父子。」
我顿一顿,不多废话了。偶尔都要对钟文琪感到很讨厌,不是没原因。
好在钟文琪也不说下去了。
回头,我还是对赵宽宜提了这件事。当然还是说不去。赵宽宜未讲什麽。他对我跟父亲关系的难解,始终清楚。跟他和他外公外婆的僵持并不一样。
我当然也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可是想,或者交给时间。或许真是有一天父亲能够接受。
但以後是直到父亲病了,我才去探望。
方知道,几年以来父亲的生日,赵宽宜都叫人替我送了礼。前面两三年,父亲总说退回去,钟文琪表面敷衍,後面偷偷收着;有一天被发现,父亲竟不生气。之後的未再说过要退的话。
病床前,许程诚怪我多年对父亲冷漠。钟文琪在旁边拦住他,她道:「最不能去责怪他的人就是你。」
其实我未介意。因是事实。
父亲清醒後看见我,脸色不佳。可是他并不说赶我走。我跟他总还是谈不下去,不过有时间仍旧去探望。他後来有时清醒,有时不清醒。……再拖延一年半,终究走了。
十月结束之前,房子终於完工。
总验收当天,我和赵宽宜都去了。周方谚也在。到处是新粉刷的气味,房子里外焕然一新,未有旧时样。尤其花园,简直想像不到当初是多麽荒废。现在当然也看不见动工期间的问题了。
验收好,周方谚彷佛松口气。他道:「世上最难缠的客户第一是父母,第二就是朋友,而我又帮同一位朋友的家装修两次,压力简直不要太大。」
我霎时笑起来。赵宽宜在旁讲:「知道你辛苦,改天请你吃饭。」
周方谚拍一拍赵宽宜肩膀,笑道:「那太不好意思了,不过你要请,我一定赏光。」
过两天後,家具开始一件件地搬进去了。包括那张订制的床。
搬家是大工程,我和赵宽宜都忙,非是一天两天就能住进去。这之前,还要另外请帮佣。本来在赵宽宜家做事的那位阿姨不做了,而我那边的阿姨比较年轻,他不会喜欢。
我透过秘书打听,也不知道怎麽问到了赵小姐那里。
赵小姐现在是移居到波士顿了,不过隔段日子会回来。她并不像是从前那样到处交际,大多在家陪伴两老,偶尔才见几个亲近的朋友。
那次我和赵宽宜到纽约去,赵小姐夫妇刚好也在纽约。她打电话问赵宽宜便饭,赵宽宜并不拒绝。吃饭间,气氛还融洽,并不像是她之前透露的差。但可能再好也就是这样了。
那次谈先生当然也去。他似乎是清楚我和赵宽宜的关系。他对赵宽宜也不陌生,言谈亲切。或者这个缘故,吃好後,赵宽宜突然说出结婚的事,他跟赵小姐彷佛都不吃惊。
过後很久,有一天,我和赵小姐单独谈话。问起来,她讲:「你们的事——你以为都不会听见说啊?不过在国外,比较容易理解,Danny也是见多了。……不过也不至於猜到你们是去结婚,虽然我总觉得早晚都会发生,不要看宽宜那样子,他时常也是想什麽就做什麽。」
她看我不答腔,一顿,彷佛迟疑:「咦,难道你们那次是计画好的?」
我当时是笑一笑。
这时赵小姐打电话过来,先报出一组电话号码,又讲:「我打电话问过宽宜了,他倒是说问你——呵,我就打过来了,号码记住了没有?」
我佯咳,道:「记下了。」
赵小姐道:「还记得霞姐吗?这个人是她的表姐妹,年纪是大,但是做得动。我想你们就是不要太年轻的。」
听她又笑起来,我一时很感到讪讪然,嘴里仍要谢谢她。
她还在那头讲:「就这样了,你快点打去问。」临了又补一句:「下次记得喊我什麽,再叫阿姨真是太见外。」
我默默挂电话,可要叹,大概真是好像赵小姐自己说的——这世上唯一能拿捏住她的男人只有赵宽宜了。
等到真正住进新家,十一月都已经过去一半。
住了一个礼拜,很多东西还是乱七八糟堆着。因不够工夫整理,白天我跟赵宽宜几乎不在,甚至晚上也不见得都在家,三楼前的房间都被那些装着书和衣物的纸箱占据了。本来这房间是当客室用,现在却变成储物间。
阿姨不敢随便动手。这天我和赵宽宜都刚好没应酬,隔天是周末,马上说整理。
我在一只箱子中翻到几张碟片,有唱片和影片,都是很旧了。其中的一张,封面上写着Jeuxd\'enfants。我一怔,突然感到非常怀念。也不知道什麽时候买的。
我喊赵宽宜。看他看来,我晃一晃手上的碟片。
赵宽宜似也意外,问:「从哪里找出来的?」
我笑道:「要不要来播放?」
也不等赵宽宜说,我就去播放了。电视慢慢出现了画面,那一幕幕是非常熟悉。我马上忆起了很多——全都不是电影情节。是当年,是那醉意之下的冲动——是更多年前——洋溢青春的巴黎,那时悄悄的萌动。……以後又是在巴黎,因为蓄谋太深的爱,要快乐又飘忽。
我向赵宽宜看去,讲:「怎麽都想不到当初你真的会考虑和我在一起,甚至答应。」
赵宽宜并不作声,亦看我,那神气恬然而平静。
我道:「大概你不知道,我有好久还是觉得在作梦。也不是不相信,毕竟你亲口讲的。」
赵宽宜倒是微笑,问:「那又为什麽?」
我想想,道:「可能是因为太了解你了。」
赵宽宜彷佛叹气,道:「有时候认识得太早也不是很好。」
我忍不住笑。
赵宽宜突然道:「我想了想,假如不答应会怎麽样?答应又会怎样?然而,我到底是敢还是不敢……?我发现,我不见得不敢——」
我望住他,不言不动。他朝我靠近。我感觉胸中满涨着热意。电视上,女主角正大声质问着男主角:Embrasse-Moi,Cap?
我和赵宽宜凝望。听到他问:「——你敢吗?」
我靠近去吻住赵宽宜的嘴。光这样还不够,我伸出舌头去舔他的唇,他打开嘴,任我侵入肆虐。他两手扳住我的脸,我很紧地搂着他,亟欲把自己奉献出去似的热切。这是我的答案,我的爱。我的所有。我的一生全交付他。
这时好像所有的事都是无关紧要——又好像任何一切都特别重要。
房间的温度陡然升高,彷佛不是冬天,而是炎热的夏天。衣物全数除去,还是热,身体汗涔涔的。彷佛这里凭空生出火焰,熊熊地烧,要烧到体无完肤。也不够,似乎非得耗尽精力不罢休。
我跪在地上,手臂撑在沙发椅面,赵宽宜胸膛贴着我的後背。他吻着我的脖子,推挤着我,往深处肆虐。他的嘴贴着我的耳朵。那气息湿热。我能听见在胸口砰咚砰咚地鼓动。是他的,也是我的。
赵宽宜一手摸着我腿间勃起的东西。我呻吟出声。我再一次在他手里射了。他在不久也是。
我低喘气,暂时不想动。赵宽宜已经抽开身。他把我拉起来。我靠着他,跟他一齐倒在沙发上。
我望着赵宽宜,他也望来,都是笑起来。他先停下,可是眼眉仍蓄含温情,他过来把我搂住。
我跟他慢慢亲吻。
後来直到很晚才能睡了。可是醒来时,时间倒没有很晚,刚刚天亮。天光蒙蒙地穿过阳台那面玻璃门照在卧室里,照在一地不及收拾的散乱。
我拉着被子翻过身。
另一侧,赵宽宜还在睡,和我面对面,头发乱乱地遮住眼睛。我望着不由微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还是撑起身,凑近去亲他。刚碰到嘴唇,他就醒了。看他睁眼,我向後让。
赵宽宜抬手将头发拢向後,那神态非常动人。简直不能忍耐。
我翻起身,跨坐到他身上。他挪了挪位子,还是躺着。他伸手勾我的脖子。我把两手撑在他的胸膛,倾下身体。
跟他接了一次吻,我笑道:「当时怎麽说的?说,这张床承受力非常好,怎麽都不会扭曲变形——」
赵宽宜再吻住我的唇。
一遍不够,又一遍,再一遍。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光看着。那眼神朦胧彷佛荡漾着水波。可是水面下彷佛藏着火,映着我。
我又去亲他的嘴,跟着下巴,逐一向下。他的掌心游移在我的背脊。我吻一吻他腿间的性器,握住它,用舌头舔,从前端到根部,弄得它湿淋淋……。
突然赵宽宜将我拉起身。他把我按倒在床上,低头吻我,先有点急,跟着慢。他的手沿着我的胸膛向下,在下腹处游动。他松开我的唇,我低呻吟,不能自持地打开腿。
不久我宣泄在他手心。
他的手指探进我的身後,一根一根增加。简直折磨。我苦苦恳请。他扶着我的一条腿按住,一下进到深处。我不禁颤抖,可是完全不要抵抗这样快乐的痛苦。如何能抵抗。
我用力地抱住他。
当阿姨在约定的十点半钟到家做事时,我们还在床上厮混。本来中午和邱亦森说好了到他男友的餐厅吃饭,後来也去不了。因每次吻着吻着都要变调。简直荒唐无度。——但也彻底证明了这张床花费得很值得。
这天,我跟赵宽宜特为在福华饭店的江南春订了位。因说过请客。本来上个月就该请了,却拖延到现在才能履约。并且不单请周方谚,他另外再叫来两个朋友。
晚上大家坐一桌吃饭。另外两人也是赵宽宜的高中旧友,长年在国外,刚好这次回来。他们那群朋友还有好几个,大家平时忙,分布国内外,隔段时间碰一次面,不一定每次都是见到谁。
今天来的两位,一个在美国银行做事,叫方鸿平。另一个刚好也姓周,周塘新,做娱乐行销方面的。他们叫他是小周,那周方谚当然就是老周了。
除了周方谚,他们两人都已经结婚了。
一一介绍後,大家寒暄,对我仍有两分客套。当酒过三巡以後,相互说话都随性了很多。他们大聊旧事。不免要提赵宽宜从前。当时他是什麽样子,我本有几分知情,第一次当面听人讲,感慨更深。
他们说笑着,赵宽宜倒也不制止,面上好平静。
酒酣耳热间,突然有谁说了什麽,周方谚率先站起来,举起酒,向我道:「不问理由,我反正敬你!」
又去敬赵宽宜,倒是调侃他也有踏进婚姻坟墓的一天。几个人都笑了。方鸿平和周塘新也学起来,对我们敬了又敬。
周塘新道:「多亏老周,不然要吃不到你们的这一桌酒。」
方鸿平也讲:「说起来真的是不容易。」
我忍不住笑。
这麽一人一句的,赵宽宜先由他们,後来道:「话这麽多——光拿着酒,还喝不喝了?」
周塘新笑道:「当然喝!」就一抬头,喝光了他手上的酒。
方鸿平也一口喝光。他的位子就在赵宽宜旁边。起哄过後,大家闲话,他隐约向赵宽宜不知讲什麽。察觉到我注意,他一笑,我也不尴尬。
他道:「我刚在说,这麽多年有人可以让他真正定下来,我们心里真正是非常欣慰。」
我不禁笑,去望赵宽宜。赵宽宜也看我,脸上神气无比柔和。要不是在这里,我真是想揽住他亲吻。
又看回方鸿平,他那笑是好像促狭似的。明明我光明正大,还是要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因兴致都好,後来又换到一个地方继续吃。真正散了,已经非常晚。他们三人跟我们在店门口道别,说定改天再叙,各坐各车离开。我们也上了车,今天是特地叫司机开车。
车子开上公路,今天礼拜六,路上车子还是多,停停走走的。这之间,赵宽宜接了一个电话。这时打过来,大概事很急。可是听他应付,那口吻略有点散漫似的。不过也因为是我很熟悉他,不然也听不出来。今天我们都喝了不少的酒。当然他并不到醉醺醺的地步。
倒是,我本来也只有一点酒意,可大概坐车的缘故,晃得晕,看什麽好像在飘着。人也轻飘飘似的。
在到家前的一段路口,我请司机停下。我道:「走走路好了。」
赵宽宜不反对。
司机把车子开走了,明天礼拜天不用车。我们走的这条路,光影熹微。满山树丛在沉沉的夜晚里好像张开的黑色纱网,随风淅沥地响,彷佛是这里唯一的声音。到处也不见一辆车子经过,也不见到其他人。
现在天气已经不那样热,山上更凉。天也暗得快,进入十二月後,不到五点钟,天就灰蒙蒙了。不过向下远望,在那头,在城市里,不论多晚依旧亮着幽微的光。
我们谁也不说话,可是感到格外地靠近。我觉得情绪沉淀了下来。我的肩抵着赵宽宜的肩。
朝前望去,在高处,是我们住的地方。已经看得到三楼外。阳台上隐约亮着灯,大概是昨天又不记得关上。我时常是忘记。
赵宽宜在旁点起了菸。我问他要,他给我,再掏出一支。我帮他打火,他微垂下眼凑近,那菸头很快烧起红红的火星。
他抽了一口,向我望,轻吐烟圈。我咳一声,马上也回敬他,随即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静一下後,我开口:「——真快。」又看他,笑道:「又是十二月了。」
赵宽宜未答腔,仅仅望来一眼。可是一眼已经足够。他的手来握住我的手。我和他慢慢地一齐走。
回家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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