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的檀香》 — 第十六章、故人歸 (3)

在雨水拍打窗户的规律节奏中,两个小时悄然无息地过去。

她们从米兰.昆德拉的《不朽》,进而聊起海明威,偶或穿插几个轻松的话题。

两人对《老人与海》有过类似的想法:为什麽这本书会成为经典着作?苏曲乡说,她在读完第一遍後,便为了寻求解答而又重读了三、四次,最後她恍悟,当她为了去了解一部作品而乐意重复翻阅它时,这部作品就逐渐定义起独属它的「经典」之基础。正如理查.费纳根在《行过地狱之路》中所言:好书让你想一读再读,伟大的书则逼迫你反覆阅读自己的灵魂。

书里,老人与大鱼搏斗三昼夜的鏖战,最终由老人取胜,却在回至海边时因被鲨鱼啃食而仅剩鱼骨架,苏曲乡告诉千穗,她第一次读到这段时很替老人感到扼腕,直至第二次、第三次,综合起老人年轻时在酒馆与一位精壮的黑人比腕力,在不分轩轾的情状下,赌客劝他以和局收场,然而他执意坚持到底,就是这份打年轻时便存於他骨血里的刚毅和坚忍,让他在海上成功击败顽固的旗鱼。

「我想,无论是多麽艰苦的环境,只要坚持到最後,总会有希望的。」苏曲乡作结。

「但是,」千穗看着地板,「很多人都说,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没有希望就不会产生落空,姊姊你不这麽认为吗?」

苏曲乡陷入深思。

许久,她问:「你是这麽想的吗?」

千穗迟疑了下,还是点头。

「我也是。」苏曲乡望向紧闭的窗子,「我比多数人更害怕失望和落空,但我不会拒绝去接受它们,是这些挫败造就现在的我,是它们让我变得更坚强。」她将目光放到千穗身上,「而且,你很善良、很柔软,我相信以後你会遇到一个人,你能把喜怒哀乐和他分享,包括很多你会面临到的挫折,而那个人会陪你一起度过。」语罢,她走去将窗帘拉上,雨势已经变小了,她也该回去了。

苏曲乡提起书包步到门边,千穗又轻声问:「你遇到了吗?」

金属门把的冰凉触感透入肌肤,她答:「遇到了。」

千穗被她的话语打动,眼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他是怎麽样的人?」

苏曲乡敲着门把,慢慢掀唇:「以前,他看不见,但他愿意在最黑暗无光的世界中,接住我的每一次堕落。」

千穗瞠大双目:「那,他现在……」

「看的到了。」苏曲乡淡笑,没说完的後半句却是──可她离开了他。

千穗也笑了出来:「太好了。姊姊你以後还会过来吗?」

「会啊。」

「那我煮饭给你吃!」千穗胸有成竹,「六日馆厨房的阿姨不在,所以我都会做饭给大家吃。」

苏曲乡抬了抬眉,笑意深藏:「我拭目以待。」

她在千穗暖融的笑靥里关上门。

抱来了吉他,苏曲乡走出女宿,下到中庭,时而轻弹、时而望天。细看下,仍见得着浮云,可惜缺了几颗星点缀,更显天的黑不溜秋。

这所安置机构,非独栋式,而是在一个社区中分别租下其中两栋楼的三个楼层,男女分开,门口做了管制,除盛饭时候,异性多半不会见上。

两边的社工会定时轮调,采抽签制。

黄姨曾和她说笑过,在男生家的那几个月,她被层出不穷的打架事件惹得头疼,睡得极不安稳,等调回了女生家,忽然就觉她们翘家、抱怨都成了小事一桩。

「很耳熟的曲子啊。」一道男声蓦地入耳。

拨弦的手停下,她甫偏头,银光就刺入眼中。

是江聿耳上的耳骨夹,反射着花圃两侧的照明灯。

「准备在成发上弹的?」

苏曲乡应了声。

略默了下,江聿又问:「你今天又和社员起冲突了?」

苏曲乡往旁挪,示意他别坐上青苔满布的石砖:「嗯,迟到的事。」

江聿笑:「杜侃他一回寝室就睡了,我猜一定是替你和社员缓颊,所以才搞得那麽累。尽量把志工和社团活动的时间分开来,人的包容度仍旧有限,总不能一直迟到,不说还以为是杜侃惯坏你。」

苏曲乡用指甲刮着弦,藉以抒发缠结的愁绪。

「你从男生家出来的?」

「你先回答我。」江聿做了个递话筒的手势,把拳头放到她嘴前。

苏曲乡推开他:「我尽量,行吗?」

江聿瞥她一眼,把手收回:「男生家出了点事,我和当事人熟,所以黄姨就让我去和他说说话。」

「是那位……品学兼优男?」苏曲乡回想着。

江聿失笑:「是,他叫顾苍。」

苏曲乡抱住琴身,脸朝他凑去:「方便透漏些吗?」

「详细的暂时不能说,但估计会送警局。」江聿叹,「顾苍那边资料清得很乾净,但女方手机里确实有聊天纪录。」

「也跟女生家的院生有关?」苏曲乡讶异。

江聿点点头:「你刚来的那年也有过一桩类似的事,约炮,记得吗?但这次事件的女生年纪还很小,国二而已。」

苏曲乡缓缓垂下眼,试着擦掉琴身上的指印:「多数发生在这些孩子上的事,早都与年龄无关了。」她的声音极轻,像在讲述某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可事实上,她在乎得不得了,「被家暴、被性侵的,有些是从小就不间断地承受着。偶尔我会觉得,那几个特别让社工们心烦的,反而是最需要花时间去关心、去理解的。不是说环境造就吗?哪个孩子不犯错啊,那些过激的言行举止,多数也和原生家庭脱不了干系。」

尾音的气息一断,江聿就粗鲁地取走她的吉他,在她茫然望过去时,他问:「发生了什麽事?」

心脏似乎滞阻了下。

苏曲乡睐着他,目光渐次涣散,像坏了的镜头,对不了焦。

两人身後的花圃窸窣一阵,窜出只小野猫,她看着牠走,又把眼绕回他脸上。

「你平常话可少了。」江聿看着琴身上那歪扭的人像,是她,正蛮力抠着指头。

无语一阵,江聿解开她相缠的手,把吉他还回去。

他拍落她撕下的死皮,老样子想说嘴一句,但她已经开口:「以前和你提过的那个老师,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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