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的檀香》 — 第四十三章、前行的勇氣 (4)

两人缄口迂久。

并非无话可说,而是一言难尽。

尤其是她。

苏曲乡走去池畔,低头蹲下。

几分钟後,卞一檀来到她身旁,因为长裤布料欠缺弹性,他只能以一种迁就她的半蹲姿势,屈起右膝去看她。

黑发蒙去她大半张脸,他只能用问的:「曲乡,你哭了?」

苏曲乡吸了吸鼻子,明知这麽做会让他误会,可她懒得管那麽多。

卞一檀的目光落到她倒在地面上的白色小包上,他想,等她待会儿起身後,他能替她背一小段路,出了公园後再还去。他把她的包立起,垂在背带上的银链也塞进包里:「她刚刚的话,你──」

「如果是真的呢?」苏曲乡扬起脸,她没哭,就是眼睛通红得吓人。

卞一檀愣怔住。

「如果真的像她说的,我是因为你看得见了,所以才会走向你,否则只会当没看到。」苏曲乡扯着哑嗓道:「如果真如她说的那样呢?」

卞一檀抿起唇,想制止她再说下去,但他发不出声。

「那时发生太多事了,每一件都来得太突然,我不敢想像跟你在一起又会碰上什麽事。还有,我怕我有一天也会失去你,是在预料之外,措手不及的那种。」苏曲乡强忍着哭意,连眉毛都因此而红,「有人说……这种事迟早要习惯,也迟早会习惯,可我觉得太难了,如果失去别离是注定,我宁可从未拥有过。」

母亲因车祸骤逝後,她真切地嚐到失去一个人的滋味。很痛,但是令人麻木的痛,到了火化那天,她已然忘记如何哭了。除了苏茗桦他们之外,没有任何前来吊唁的亲属,也没有布置隆重的礼堂,只有焚化炉前的四个人。母亲说她喜海胜於山,所以在挑起烧不尽的大骨後,她决定将母亲的骨灰洒到大海。

苏茗桦说要载她去海边,想了想,又问她母亲有没有常去的海域?

她报了一个名,是在东岸,然後看着苏茗桦的车,摇了摇头说,你的车会脏,算了。

苏母一听见,立刻把头别开,看是哭了,苏茗桦的眼也一霎地湿了。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两个中年人,搂紧怀中的瓷瓮。

火化场是在山中,人迹罕见,不知道是不是游走的灵体太多了,连虫鸟都懂得要安分,不去打扰祂们。

她把眼放到视线所及的尽头,有个金色巨佛矗立於半山腰,两掌相对,歛目闭唇,是那般的沉着祥和。

顿觉心上平静,她也盖上眼皮。

他们谁都没上前打断她。

穿过满地碎玻璃的童时回廊,她深信有些事是时间也带不走的,到头来只有去面对。母亲走後三年,她毕业当天,外公也在安养院安静离世。

接到消息时,卞一檀正在马路对头的遮雨棚下等她,她久久凝望那道伟岸的身影,以及他隽朗平宁的面容;对於命运的薄待,她已经没有什麽好抱怨的了,只感到深深的疲倦,如影随形地缠着、包裹着她。她发觉这十八年来,当她在生活中痛得体无完肤的同时,也会爱得毫无保留。

挂断电话後,她不再看卞一檀了。她请一位准备过马路的男孩把伞转交给他,自己冒雨跑去最近的公车站,去往南市的一家医院。

风雨刮在车窗上,卞一檀的来电她都没有接。睡去前,外公枯黄乾瘪的躯体浮於她脑中,後来她觉得那是预知梦,因为那画面就跟她在停屍间见着的一模一样──十指紧攥,双腿萎缩,背脊佝偻,大大小小的针孔遍布四肢。

她想起医生前阵子才说过的话:照目前来看,再撑个一、两年不是问题。

但三个月後他却走了,而早上去给他灌食的护理阿姨也说他看上去很正常,翻身完後就睡了。

她想,外公一定是非常用力地让自己走掉,还特意挑在无人的时候,连最後一面也不留给她见。

外公死时,就像个婴孩,只是少了众人的欢声。

她觉得这是好事。

不为痼疾所苦,也不必活像一个没尊严需给人把屎把尿灌食的人。

那是她的外公。她深爱的家人。现在的她能释怀母亲及外公的死了,因为也是在那一刻,上天把他们本该值得幸福的权利还给了他们。

难过受苦的只会剩下她,她觉得这并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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