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毫无防备的被镇民们活捉了起来,她被綑在拥挤的渔网里,动弹不得。所有的人类露出惊奇和算计的眼神不停凑上前打量她,让她感到十分害怕。
隔着那张网,她看见了万头攒动的人群里,那个她最爱的男人直挺挺地站在其中。他穿着华美的衣服,一手拥着他的妻子,另一手牵着他年幼的稚子,冷漠的瞅着她。
她被逮住了,她变成共享的,对他来说也就失去利用的价值了。他哪里还肯管她死活。
除了冷眼旁观,他什麽也不做。
人鱼欲哭无泪的望着他。
其实,她哪里不晓得,他始终在骗她。
从很早很早之前,她就感觉得出来,他的脸蛋身材都丰腴了许多,毫无半分当初相识时那种黑瘦乾巴巴的穷苦模样。
他看着她的眼神深处,隐藏着对物质的慾望。那并不是爱。
人鱼从来不笨,她只是选择视若无睹。宁愿继续残喘在他设下的陷阱里,只为能再与他见上一面。她明知该放手了,可她却仍旧舍不得放手。
隔着那张丑陋的网,她不死心的用眼神向他发出哀求。
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男人轻蔑的一瞥後,无情的转身离去。
人鱼的心终於彻底死透。
她无声无息地流着泪,慢慢用手往下触碰自己斑驳残破的鳞片。曾为他付出过的那些,终究没能将一丝丝垂怜收回。
怎能怪他狠,怎能怨他绝,打从一开始她就双手奉上纵容他伤害她的机会。
多妮瘫在人鱼奶奶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她不停抽抽噎噎的追问,奶奶,後来呢?那位人鱼祖先後来怎麽了?
呜……您得告诉我,纵使再残酷我也愿意听。
奶奶慈爱的摸着她的脸颊。哦,我的小公主,我们人鱼王国最可爱最善良的小公主。别哭泣,虽然我懂你总是为了别人的不幸而伤心。
你相不相信,在最黑暗的深渊里依旧有微量的光明?在最漫长的黑夜之後终究能迎来黎明?
多妮哽咽的点头。是的,奶奶,我相信。
她拍拍她的肩。好孩子,让我继续为你说下去。
在人鱼即将被运回大街上,被转交给最有权势的人之前,一个粗旷的农夫冲上前来,挥着斧头,一把砍断了渔网收紧缠绕的死结,将人鱼释放了出来。
那里还是海滩上,人鱼一获救,便吃力地用手在地上趴爬,奋力拖着她沉重的鱼尾巴想爬回海里。农夫在她身後不停挥舞着斧头,替她挡下那些怒吼着奔拥而上的无良镇民。
他一边挡,还一边大声嘶吼:「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混蛋!你们还是不是人啊!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麽好东西!」他一边挡,一边回头拼命对着人鱼喊:「快跑啊!你快走!别管我!老子这条命今天就算拚了,豁出去也要护你周全!快!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出现了!」
人鱼流着感激的泪,使劲全身力气终於爬回海里,躲在水中不停悲伤的看着那位农夫独自一人与愤怒的群众对峙。
镇民们看人鱼已经回到安全的水里,气得蜂拥而上,一人一拳狠狠把农夫围起来痛揍。农夫被他们打得满脸是血,咬着牙忍着痛,还挺有骨气,吭也没吭过一声。最後,他奄奄一息的倒在沙滩上,浑身是伤,衣衫被扯烂撕破,几乎去了半条命。
愤怒的群众这才肯悻悻然离去。
农夫疼得直不起身,弓着身体独自忍受每道划破的口子上冒出温热的血,让人牙齿都打颤的疼痛。这无疑是漫长的凌迟。
过了好久好久,在最深最深的夜晚,依然倒在沙滩上的农夫听见了一阵美妙的歌声。
他硬撑起脖子,勉强抬头往海的方向看,循着声音的来源,看见那条人鱼浸泡在海里,正流着泪开口为他歌唱。
月光如此莹莹闪烁,不染纤尘,洁净无垢,如金粉般照亮了她。
人鱼的歌声太好听,简直像有魔力,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逐渐癒合了,皮肤上一层一层冒着血水的破洞也闭阖起来,变得像婴儿那样光滑紧致。
原来,人鱼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他们的歌声能疗癒心灵,更能抚平肉体的创伤。
人鱼一边唱,一边哭,最後她笑了。
农夫确定,他这一生再也不会看见如此美丽的笑靥。
他动动筋骨,发觉全身都不疼了,他以毫发无伤的姿态重新站了起来,与海里的人鱼远远对望。
他们在月光下,静静地凝视着对方好久好久。
然後,农夫高举起双手,用力挥动,向她道别。
从此,镇上的人与捕鱼的渔民,再也没见过任何人鱼。
好孩子,听到这里,你知道为什麽你的父亲──咱们英明的国王陛下总是叮咛你远离那些长着两条腿的人类了吗?
是的,奶奶。可我并不惧怕人类,我知道该如何保护我自己。
奶奶,再跟我说一说吧。
人鱼的歌喉真的能用来治癒伤痛吗?我也被神赋予这种魔力吗?
是的,好女孩。奶奶有点累了,不过奶奶还是可以先把你想听的事情完完整整告诉你。
是的,孩子,每一条血统纯正的人鱼,歌声里都藏着无穷无尽的魔力。
当你纯粹在歌唱,并不会启动魔法的力量。人鱼随时可以歌唱,为了欢乐而歌唱,想唱就能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人能剥夺你快乐的权益。
唯有你想着,念着,看着那个需要被治癒的对象,当你发自内心想施予他最神圣的光芒,想将他从炼狱带往天堂──听着,唯有这时,你的歌声才被赋予神秘的精神力量。
可是孩子,我必须让你知道,大自然的一切能量其来有自,绝非无中生有。我们仅是仰息於天地之间的一个渺小物种,我们不是神,我们所做的任何举动,都有其必须付出的代价。
人鱼的疗癒力量也是。
当你为了另一个人受到的苦难而歌唱,你必须把痛苦转嫁到自己身上。有时,你受到的苦痛,甚至是原来的数十倍,甚或数百倍。
孩子,这是大自然的游戏规则,你得有付出,你才能有获得。
所以,现代的人鱼已经很少人洞悉这种古老的神秘疗法。即使知道,也几乎不曾有人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自损其身来吟唱。
可是我的好孩子,请你永远不要害怕付出,别去计较那些曾经有过的牺牲,该换取多少回报。
当你像个傻瓜一样贡献你所有的关怀,那些暂时逝去的美会以另一种形式重返你的身边。当你因为心中有爱而为爱启程,你会发现,爱的真谛是恒久不灭。
灵魂是永恒的,圣洁的爱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