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栖梧不紧不慢执笔,蘸墨。确保浓淡适中,毛笔吸饱了墨,过犹不及,在砚沿轻刮几下,两滴墨流被迫吐纳回了浓郁黑海。
他必须静心,才能让一笔一捺遒劲,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均匀笔触,别太尖锐、别太柔滑,在一片惨白的虚无中寻着每个字的骨架,它们该在那里,站的好好的,替他站直了身子。
他天生貌若女郎,便不再允许自己有半分阴柔,也不允许自己狂放不羁。最能潇洒的该是狂草,可他一丝不苟怎能吞忍藕断丝连;最轻松平易的该是行书,可他这麽咬紧牙关生活的人,指尖、手腕要是一放松,那该是怎样的滔天大罪,一旦松懈下来,他又该怎麽再将拳头握紧。
一笔一画,整齐划一,端端正正楷书,下笔到收尾,浓淡如一,停顿有度。这是他必须修的禅,也是他的宿命。
「栖梧兄,别写了。巴巴好几个时辰去了,兄弟我闷的五脏俱毁、形容憔悴了都。」一旁那人苦兮兮地对着官栖梧说。
官栖梧幽幽看了他一眼,适才沉浸在笔画中,一时竟忘了这个奇葩存在。
对他而言,司徒沃就像是文坛之中兵行险招、奇诡晦涩的千古巨作,明明是那样的离经叛道,一举一措却都令他羡慕万分。
但还是有些例外,例如说司徒沃总用拳头握笔,欲改之,他偏推说:「好男儿就是要握紧拳头、保家卫国。」
出力不知所止,第一笔就让纸张吸透了笔尖上的墨,破了纸,後面几笔没了墨也不重新再蘸,硬逼着笔榨出汁来,用力过猛让笔开了花,留下了苟延残喘的痕迹。
而他不以为病,坦然自若。认为所谓男儿志不在此。
官栖梧只能无言以对,点点头敷衍他。
司徒沃的长姊司徒灩不知何故和母亲形影不离之後,他与司徒兄也开始不得不形影不离。他没有反对,或说,他从来不会跟母亲持反对意见。也或许他心甘情愿多一个有趣的人待在身边。
「今日练字。」官栖梧言简意赅的回应他,不管他所谓五脏俱毁、形容憔悴。
「栖梧兄,你练的已经很完美了。咱偷溜出去,不会有人发现的。」司徒沃挑着眉怂恿道。
完美?不!远远不够。
他还不能不动於心,他还不能不颤抖。
自他有记忆以来,母亲饲养了一只颇有灵性的鹦鹉,牠虽被迫被拔了舌,说不了话就能永远忠诚的保守母亲与牠细细道来的每个秘密,牠这辈子也是吃饱穿暖无忧无虑的,怎知最後是这样的下场。
杀表姊狄绪分的时候,是带着无比荣耀拿下的战绩,因为她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可这鹦鹉,何罪之有?
牠的罪只不过是被人取代了位置,所以显得没有用处了。
母亲要官栖梧亲手制裁牠,牠与表姊不同,牠虽为禽兽,却也是陪着他一路长大的。他无助、痛苦、心闷的时候,也总是会去与牠说上几句的。
他颤抖、畏惧、可又为之奈何?
牠叫不出声,任由他活生生的一根根把牠的毛拔尽,压住牠的苦痛挣扎,还要小心力道不能直接取牠性命。
最後刨了坑,只埋着牠的身体,露出的鸟眼还眨着求情。
可官栖梧自顾不暇,他不能连这个都处理不了,要是连他也没用,就会像这鹦鹉一样的下场。
死的惨烈倒是好的,他害怕被遗弃,那将是生不如死。
最後是晒乾了还是饿死的,官栖梧不忍去看。
所有的心软和不忍都有可能拖他进深渊。
所以他必须不动於心,从下笔到结尾都该完美而简练,他只要多练习,就不会再颤抖,就可以得心应手,就可以待在母亲身边不被任何人取代。或许还能赢得些母亲的触碰……
回过神来,心不在焉的字果然歪七扭八的,他搁下笔,就要将那张不完美的作品毁屍灭迹。
但官栖梧却呆愣住了没有动作。
因为不知何时,司徒沃的脑袋默默靠近了他的书案,嘴啮着他刚刚写坏的纸,从边边角角开始啃起,在他正想把纸撕毁时,司徒沃已经像羊一样吞嚼完毕。
「纸都没了,写不得,别写了。」司徒沃理所当然地说。
官栖梧安抚了一下自己受惊的小心灵,从柜上有拉出一叠白纸。在官家,纸可不算什麽奢侈品。
「兄弟,你不舍得我吃那麽多吧!」司徒沃站了起来,勾着他的肩,祭出兄弟情当作筹码。
官栖梧看着那个比他高一个头的家伙,努力不露出鄙夷的表情,叹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
「溜是溜出来了,所以现在要干嘛?」官栖梧用一脸无奈压制住心里的不安和些许的雀跃,他可从来没做过这档事。
这司徒沃的确是当捕快的料,官家暗门暗道错综复杂,连官小少爷本人都不识几个,他却总能在别人写着无聊字的时候,把所有道路都摸透了。
这回官栖梧就是瞠目结舌的看着他往藏书阁的墙上敲了几下,松动的砖头按着不知何处推敲出来的顺序推着,就无声的出现了一个小门。对大人而言这门要通过有些吃力,可对两位孩子就是恰恰刚好了。
兴奋紧张的爬着暗道,出口是一个隐密的桥下。溜是溜出来了,却还没想好要做些什麽、玩些什麽,一瞬官栖梧有些後悔,想要钻回去继续写他的书法。
可自然是被司徒沃眼明手快的勾回来了。
「既然出来了就要有所觉悟,跟着兄弟闯荡一番。」司徒沃兴致高涨,朗朗述说着他的雄心壮志,虽然有说和没说差不多。
官栖梧不愿说出什麽苛刻吐槽的话,只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我老早就计画好了。前几周不是有场命案吗?咱查案去!」司徒沃开心得到小助手可以实习他捕快的工作内容。
「是生辰宴那天被射中眉心那位吗?」提到他的风光伟绩,官栖梧稍稍热烈。
「对啊……说来辈分来看,那是你表姊?」司徒沃要调查之前,自然是要把身家资料厘清的,可他兴奋过头忘了,这件事可能会踩到别人的伤心处。
「是。」官栖梧没有否认,也没必要否认,只是他也没装作悲伤的模样。「当时,你在场?」
想到自己华丽的表演、离眉心一毫不差的技术可能被欣赏,他就感到澎湃不已。
可司徒沃否认,那一天他一样被长姐关在房间里,闻着酒香四溢,到了夜半他才偷偷溜出去喝酒,然後在树上钓到了他兄弟。
「你什麽都没瞧见,该从何查起?」官栖梧掩藏着自己小小的失落,但想着这个人说不定也有着能力可以揭开真相,他的心竟是热血沸腾。
或许官栖梧是希望自己光荣的战绩被发现,而不是拖着死士的名一同带进地狱。又或者他期待着,在坦然揭发一切後,这个和他称兄道弟的家伙,会不会视他如初。
「可你一定在现场啊!你是生辰宴的主角。我们模拟一下,说不定可以推知犯案过程。说实在那刺客抓得太潦草,经我调查,二人并无结怨,没动机何必杀人?」说起办案的东西,司徒沃看起来专业又可靠。但也不知道那些调查的消息是从何而来,准确性又有几分。
纯以结果看,无结怨、无动机是真的,看来这人确有两把刷子。
至少他愿意把众人自圆其说的怀疑,摊出来仔细推敲着,也算实事求是,值得嘉许。
官栖梧轻轻的笑了起来,清丽动人,一瞬让人忘了他是男儿身。「是说,堂堂司徒大人办案还需要靠别人才行,那也没什麽实力。」
「你哪算别人,你是我兄弟。」司徒沃心血来潮又是一个勾肩搭背。算来也真是不划算,比人矮一个头的肩头就是给人搁手用的,官栖梧默默在心底发誓,他一定要长的比他高,又或许,『平起平坐』也是可以的。
配合着司徒沃走到了案发现场,模拟了皮影戏的位置,还拿来了试箭场上挂着的弓箭来模拟。
依着指示,他测量了不同方位、影子大小,箭程远近,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官栖梧看着司徒沃绞尽脑汁的推敲着,殊不知罪魁祸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挺讽刺的,这让他心中隐隐窜出酸楚。
如果他直接了当的向他坦承,司徒沃会相信吗?
官栖梧深深的叹口气,要让他相信他就是凶手,恐怕比他真的找到凶手更加困难。
这世间狡诈,不是用直观的推敲就可以解决的,况且现在证据都消失匿迹了,不知道这司徒大人往後还会遇见多麽奸诈的歹徒啊……
不过,现在才十岁,未来还是看好他的。
「司徒兄,为什麽你一定要成为捕快?」官栖梧依旧配合着司徒沃走到新的定位,抬起弓,一边好奇问着。
「我爹娘,是为了正义而亡的。」司徒沃的眼中是满满的引以为傲,烈日烘烤下他黝黑的身子闪着一颗颗的汗滴,太过光明竟让官栖梧有些忌妒。
他的父母因为正义而亡,让他的孩子继承了伟大情操。
那官栖梧又继承了什麽,万恶的血缘,恶心又不得不承下的血海深仇?
「富人花钱买通他们,要为一场命案作伪证,他们不允。可别人却抢着要,众口铄金,最後亡於不公不义的判决下。可以说是飞来横祸啊……」司徒沃激昂中藏着悲伤。「坏人从古至今都不会少的,少的是不会草菅人命的官员。县辖通常只能依照证据来判,可要是一开始就没被蒐集齐全呢?我要当的捕快,是钜细靡遗,一点小细节都不放过的那种。」
「你相信有正义?」皱起眉,官栖梧问着。
「当然,往後我就是老百姓们的正义!」
「正义该由谁来评断?」官栖梧继续问道。
「公道自在人心。圣贤书我都看不懂,唯一懂得的中心思想就是找回放失的本心,自然就会符合道义。」
官栖梧闭上眼睛,神色一片凄然。
放失的本心、放失的本心。他的本心就是他的母亲,只有母亲是他的正义,他不想被丢掉,其他的一切又有何重要?又与他何干?
「假如有一天,我的正义与你背道而驰,你会怎麽做?」官栖梧微微颤抖的说,似乎是有些害怕听到答案,却又好奇不已。
「那个正义让你不得不做吗?或是那些正义令你问心无愧吗?」司徒沃轻轻地问着,像是已经注意到官栖梧的异状。
他不知道……
原本是很确定的……
但现在好像……
官栖梧还是对着司徒沃点了点头,而他脸上一片了然,虽然不懂他了然些什麽。
司徒沃猛然撕开腰带,将自己的眼蒙上。
靠着官栖梧的背,握住他两只手,裹着他一同拉弓引箭。
「我相信你啊兄弟,如果你的正义与我相违背,你不得不去达成。那麽我就会闭上我的眼、遮住我的耳、不去探、不去问。每个人都背负着什麽的,我背负的是爹娘的正义,你也该有你的,我会永远支持你,我们可是拜把子兄弟呢!」
语一落,弓箭强而有力的弹射出,终於落向狄绪分命丧黄泉的准确位置,解开覆眼腰带的司徒沃显然很高兴,忙着将两地方位记录下。
而官栖梧却觉得,一支箭哪是落了地,是直接插入他的心坎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