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午正,辅兴坊骆王府。
茶室里,沸水咕嘟咕嘟地顶起壶盖。李景裕拨拨火钳,肆意摇曳的火舌顿时熄灭。白灰下,木炭的红光忽隐忽现。
哎,本打算把十二郎喊来议事,不想,一个时辰前竟传来噩耗,说什麽西市陈记面馆走水,十二郎给烧死在里头了。
他叹了口气,将茶壶拎下炉灶,放在一旁静置。
今天这茶,得温着品才够味。
「王爷,名录抄来了。」仆从快步进屋,躬身呈上一个信封。「至於现场,长安县县衙说,整个面馆烧的只剩架子,里头躺了十二具焦尸,靠残存物件勉强能辨认身份。」
烧的这麽彻底,还是十二个人,说是偶然,谁信呢。
李景裕接过信封,展开名录。果然。
「你可曾细问,那儿都残留了些什麽物件?」「回王爷,县衙的人说,就是些私印、烟枪、扳指、佩刀……」
忽然,仆从想起了些什麽:「哦,还有只金漆碗。县衙的人说,乍一看,倒跟真的金碗别无二致。」
金碗?当铺的人?李景裕心头一紧。他正裹着茶饼呢,指尖却不自觉地加重了力气,差点把茶饼捏碎。
罪过罪过。李景裕看了看脚边的碎叶,觉着可惜,於是弯下腰,将它们一根根拈回桌上。仆从见状,慌忙躬身上前:「王爷,这些杂事就叫小的来……」
「不必了。退下吧。」李景裕挥手打发走了仆从,端起木盒,转身向贮茶间走去。腰间,三把钥匙叮当作响。
一进门,他便向着墙角的泼墨图跑去,快到墙边时突然蹲下,掀起左侧一块略微松动的方砖。二十三封密信,安然无恙。
他随即起身,逐个打开存茶饼的抽屉,仔细清点信笺……万幸,都还在。李景裕一笑,悬着的心终於落地。
反正都集完了。只要证据没丢,人死了就节哀吧。有些可惜倒是真的。
不过,「也许是该再加几道锁了。」他望着门上的三把大锁,不禁皱眉。
毕竟,那十二个家伙绝不可能集体自焚,想必是他杀。谁有这麽大的势力,能把他们从长安揪出来,再一举烧死呢?若没点家底,恐怕难以施行。
再想想,他们既能将那十二人赶尽杀绝,想来,要抢走这贮茶间的东西,也易如反掌吧。
所以才特意留个「金碗」来敲打我?李景裕冷笑,将铁棍缓缓推进门栓。
真会算计。明明昨天下午还相谈甚欢,晚上就好一番警告。对於跳脱的後生,至於这麽严厉吗?还是觉得,光靠吓唬,就能让我言听计从?或者说,以为杀了那十二个人,就断了我的手脚?
「看样子,不论林相还是何相,都不好惹的很。」
李景裕手一松,铁锁重重砸在房门上,发出一声巨响。他摇摇头,不禁觉得可笑:自从封了辅国大将军,二位宰相的攀附之意简直溢於言表。
但暗地里,压摺子的压摺子,杀眼线的杀眼线。
「再等等吧。」牌再好,也得先熬到上牌桌不是?
说起来,茶应该温了,正好回去品品。李景裕一想到茶室那壶新货,瞬间来了精神:不知宫里特供的吴兴紫笋,是不是清香更甚呢……
然而,刚踏进茶室,就见得一仆从垂手侍立。「王爷,汤将军差人送了拜帖过来。」
汤将军……「西征大将军?」
仆从点点头。
稀客。他不是只往东宫跑麽。李景裕疑惑,接过拜帖一看,里头只说申初登门,并未提及所为何事。
哼,初次登门,拜帖就写的如此敷衍,简直跟四弟如出一辙,也难怪他俩会臭味相投。李景裕无奈地合上帖子,往桌上一撂。
「记得备茶。」「喏。」
……
未正,东宫书房。
汤翰刚从练武场视察归来,靴子上蒙了层薄薄的灰。「殿下……」他推门而入,才张口就见得对面坐了个不认识的男子,看打扮,像是府兵。
朱天捷闻声抬头,一看门口那人的绢甲,便知道是尊客大驾光临。「汤将军,太子殿下黏他爱妃去了,晚点才过来。」他慵懒地靠墙躺坐,打了个哈欠,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态,「他说,咱们可以先聊着。」
说话间,他拾起案几上的两个信封,示意汤翰接下。
然而汤翰并没有接茬,只是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步。「哼,你这『府兵』倒有意思,见了本将军不行礼也就罢了,还敢公然调侃太子殿下……」
「今儿子正来的,规矩自然差些。」朱天捷打断了他的话,听上去有些不耐烦。
子正来的?敢情东宫招府兵还得挑在半夜,搞得跟偷鸡摸狗一样。汤翰笑了:想必,面前这位「府兵」兄弟,也是干惯了「偷鸡摸狗」的事儿,太子殿下才不得不破例吧。
若是如此,那他手上的东西……汤翰接过信封,笑着拍了拍朱天捷的肩膀:「多谢兄弟,汤某感激不尽。」
不愧是将军,一经提点就了然於心,难怪深受妹夫赏识。朱天捷颔首,突然想起还没自报家门,赶紧补上:「原赤焰军募兵朱天捷,见过西征大将军。」
等等,赤焰军,不是三年前就遭人陷害、全军覆没了吗。难道他是……
汤翰愣住,瞬间察觉到些许异常。但他眼珠只一转,突然想到了一句传闻,立马醒悟。
「所以这些消息,骆王也都知道?」汤翰抖了抖手里的信封,语气严肃。
哦?原来妹夫已经告诉他来龙去脉了啊。
「将军明断。」朱天捷丝毫没打算隐瞒。「听说您一会儿要去辅兴坊拜会,属下才特意挑了些您用得上的。」他忽然咧嘴一笑:「嘻嘻,包您满意!」
哼,巧言令色!
不过怪讨喜的。
「多谢您嘞。」汤翰扁扁嘴,兀自拆开信封,对朱天捷的谄媚不予置评。
过了半晌。
「朱兄实乃……」汤翰合上信纸,喜笑颜开地冲朱天捷一揖。
「诶,谁担得起这高帽啊!」朱天捷一听,慌了,赶紧作揖回礼:「还请汤将军唤属下『十二郎』。」
不料汤翰又是一揖,毕恭毕敬:「汤某谨记。」
……这汤将军也太讲礼数了,揖来揖去的,腰不酸吗。朱天捷默默翻了个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汤翰将信纸收入袖袋,言语间颇有些惭愧,「十二郎对汤府的了解,真是比汤某还细呢。」
「不敢当。只是令兄常往辅兴坊跑,属下眼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