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行人拎着包袱,趁着客人们尚未上门,在门口拜别。柳嫣闹性子,关在房里不肯送行。柳靖和柳嬣轮番把柳煦拥入怀中,犹豫着要说什麽。最後,柳靖率先开口:「你此行去,不知再相见是何年。若你…若你当真想起过去,只盼你还愿意和我称兄道弟。」
「至少不要望了我们。」柳嬣补充。
柳煦不免红了眼眶,他用力抱住哥哥姐姐。「你们永远都是我兄姐,不论我是『柳煦』与否。」
告别的话说完,柳靖转而交代墨曜与池彻几句,便正式启程。
出乎意料,这趟里程倒是烦闷。柳煦心情低落,不发一语;池彻和墨曜之间更是无话可说。三人坐在马车内,气氛郁闷的很,外头受雇车夫觉得内头让自己特不畅快,只好自己哼起南方小调。
夕阳西下,马车已驶入姑苏城。付了钱给马夫後,他们在街上走着、一边寻找当夜要投靠的旅店。然而,姑苏这儿与浙柳园附近的景像大不相同。有人潮在街头游逛、旅店老板娘在外招呼的景象,这里则恰恰相反。没有在街上晃悠的人、没有在外招呼的店家──甚至一间客栈也没有。手足无措之余,墨曜拉了一名旅人来问。
「瞧你们,出来游历竟不懂先探查。」那名旅人睥睨三人,只差没用嘴巴说出「你们这群无用之人不如回乡别出来吧」,最後还是指点一二:「在姑苏这儿,起更後就别想着要玩了。若要投宿,就是那些道观、佛寺,内头的人总是会收留的。」
柳煦被瞧不起得很不服气,问道:「敢问大哥此时在外头所为何事?」
旅人的嘴角勾出嘲讽的角度,更是看不起眼前三人。他打开摺扇,掩住口鼻,回:「昔日有诗云:『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轻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召吴王宫里人。』理所当然要来一探究竟……唉,说这些有何用?尔等匹夫怕是不得解其意吧!」说完,搧着扇子吟哦而去。
柳煦不由暗叹。那名游客不过自恃甚高,自诩文人雅士而沾沾自喜,却半分没有文雅之气。更何况,旧时吴王宫哪里还在?
「走吧。」不理会那名自负的游人,柳煦带着两人开始寻找投宿的地方。所幸,姑苏当地人相当亲切,才敲了一间道观,就获得对方的准许。
「三位是外地人吧?刚到此地吗?」小道长热情地问,看似年纪与柳煦相仿,使他产生一丝亲切感。
「是的,多谢道长收留。」
小道长腼腆一笑:「这可是师父的决定。用过晚饭,三位要不去见见师父?」
「这是自然。不好意思,连菜饭都要道长准备。」柳煦有些不好意思。
小道长偷偷凑到柳煦耳边,「你可别谢得太早,我们姑苏这啊…初来乍到还真是不会习惯。别看我这样,我现在也是把饭菜当良药在吃呢!你要真不习惯,我只能先说声抱歉啦!」
柳煦被逗得笑了,「别担心,就是当成良药我也会感激涕零地吞下肚的。」
「可千万别嫌哪,若是被师父听到了,难保不被责骂一顿──啊,那是门生才有的事,你倒可以放心啦!」
两人在前头嘻笑,很是愉快。不过一闭上嘴,小道长忽觉浑身不畅快,回头一看,池澈和墨曜的眼神让他抖了一抖,下意识往柳煦身边靠近。他又咬耳多问:「欸欸,跟着你的两个客人是怎麽样的人啊?眼神怪阴险的。」
「嗯?会吗?」柳煦回头看,两人只是观赏观内景致,嘴角若有似无地噙着一抹笑。「大概是道长的错觉吧?」
「啊哈哈…原来是错觉啊……」不不不,他绝对不相信那是错觉。小道长暗忖。
进了食堂,里面坐了五十来人,似乎都是门生。见小道长带了三人进来,只瞟了一眼,又低下头静静吃饭,好似见怪不怪。小道长带着人到位置坐下,手脚俐落地去帮忙盛饭菜,放到三人面前。见了饭菜,柳煦於是了然,莫怪小道长说自己刚到时会如此不适。别说是只有清粥小菜,就连清粥小菜都没有什麽味道──连菜叶本身的苦味还保留着。饭菜份量极少,看了觉得更饿了些。
不过,这对柳煦等人不构成什麽问题,也算是吃了挺愉悦的一餐。
饭後,小道长带着三人去找该观道长。「道长,我带客人们来了。」小道长虔敬地说,不难看出他对道长的崇慕。
打开门後,一名白发道长在中间冥想,两眼阖着、嘴里喃喃有词。周遭的物品竟飘浮在空中!忽然,道长睁开双眼,所有物体急速降落、物归原位。他起身,往客人们走去:「三位,初次见面。贫道是此观道长,易文。不知门生待客上可有怠慢?」
「不会不会,多谢道长收留。」柳煦拱手作揖,「鄙人姓柳名煦,自江南而来。左右两位,一为池子清一为墨明星。」
易文若有所指似的看两人一眼,「柳道友真非凡夫俗子,与如此尊贵之人结伴而行。」
「是道长抬举了。」
打过招呼後,已是观内门生歇息的时分。三人领了观中衣物,随着小道长到所有人一起休息的和室内,草蓆一铺便能睡下。这於柳煦而言,是相当不凡的体验,反而睡意全失。翻来覆去几下,怕会吵到其他人,他不再动作,而是愣愣地看睡在右方的池澈。在月光照映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对方脸部的轮廓,一起一伏……脑中闪过酒醉後池澈没头没脑的发言,惹得他两脸一红。就在他要背过身子时,他的右手被抓住。池澈打开双眼,与自己对视。他拉过柳煦的手,在掌心写下:『睡不着吗?』
柳煦巍巍颤颤地抓住池澈的手──对此,他有些紧张有些羞赧──在掌心写道:『是有一点。』
『明天还要走些路,』池澈停一下,让柳煦先吸收,『早点休息。』
犹豫了一下,柳煦回应:『你也是。』想了想,又加两个字:『晚安。』
『晚安。』
聊完天後,柳煦转身背过池澈,神色间写着难为情。在所有人都在的地方做出这种事情……他脸上红晕更甚──值得庆幸的是,在昏暗的情况下看不出来。
胡思乱想好一阵子,他才渐渐进入梦乡。
隔天,早饭依旧如此清淡。饭後,柳煦拉住小道长,问道:「你知道姑苏的风道长吗?」
「风道长?」小道长马上了然:「你是指风汶月道长吧?他在姑苏可是名人啦!」
「你知道怎麽去吗?」
小道长信手一指,指向远处的山头。山头上有一道观,在姑苏此处并不少见──只是,那座道观过於朴素、过於不起眼,光采全被四周寺庙夺去。「就是那儿,人人皆知的月鸣道观。」
「感谢道长。」
「不过,你怎麽忽然要找风道长?虽然每个旅客来姑苏都不免问问,只是…我看你不是那样的人呐?」小道长耐不住好奇心问。
柳煦也不多加隐瞒,答道:「风道长是我亲家公,此次来姑苏,顺道代哥哥、大嫂来探望。」
「咦?是风小姐啊?这麽说来,你就是西湖附近那间有名得浙柳园家公子罗?久仰大名!来日有机会上西湖一趟,就让你请啦!」
「自然以礼相待。」柳煦拿起行李,和小道长道别後,跟着池澈、墨曜一同下山。
「小煦,瞧你很喜欢那小道长呢。」墨曜在他身边说到,「你身边这样同龄人是少见……不过,我看池公子倒也和你同龄,却不见你这般欣喜。」
池澈的目光飘了过来,又幽幽转回去。
「池子清吗……他太过老成,看起来比我大上几岁,实在难以亲近。」柳煦嘟嘟囔囔,顿时灵光乍现,露出苦恼之色:「说来,我忘了问问小道长的名讳。」
墨曜在一旁安慰:「之後找完大嫂的父亲,有的是回来问的时间。」
「也是。」他也只好如此安慰自己。「对了,我们要怎麽走──」
原本他还兴致勃勃地要一边观览姑苏风景一边前往,只见池澈在一边已招揽到车夫,还坐了进去。「进来吧。」
墨曜毫不犹豫坐进去,徒留柳煦一人风中凌乱。有钱人果然出手就是大方,他在心中垂泪,还换来池澈不解:「怎麽不进来?」
「啊、没事。」他利索地爬进马车中。
终究两个道观间并不相距甚远,正午时分刚上山头。下了车,池澈神色自若地从怀中掏出一锭元宝交给车夫,车夫点了个头,又驾着马儿离开。
连车夫都不惊不乍,果然是姑苏。要是普通车夫,见人家短短一段距离就是一锭元宝,肯定连连称谢。柳煦暗自在心中下结论。
走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三人停在月鸣道观前,有几名门生扫着满地落叶。其中一人抬头,恰好看见柳煦等人,上前恭恭敬敬道:「请问君是否为柳家人?」
「是,风小姐是否有来函通知?」
门生否认:「师父自观天象察之,嘱我带客。」
「那就拜托了。」柳煦不疑有他,一边赞叹风汶月的神机妙算,一边跟了上去。後方的池澈和墨曜欲要跟上,一支扫帚倏地横亘於他们之前。
「师父不会对柳先生做什麽的,请二位放心。」另一位门生恭敬地阻挡两人,他们想要发难也不好发作。「请同我前来。」
後知後觉的柳煦後来才悄悄问:「我的两位朋友……」
「师父有交待,已待两位用茶。师父不会说太久,柳先生无须担心。」
柳煦搔搔发鬓:「我是不担心啦……就好奇问问罢了。」
门生恬淡一笑,「也许柳先生对两位的关心早早大过於自己所想。前方便是师父的房间,我不好进去,麻烦柳先生了。」
「谢谢你。」柳煦颔首,吸口气後,礼貌地敲门。
「请进。」庄严而低沉的声音响起。柳煦颇感畏惧,恭敬地开门。白发的长者席地而坐,两眼完全没有张开──柳煦却能感受到目光灼灼,在盯着自己。
柳煦在长者对面跪下,恭恭敬敬喊一声:「亲家公,小辈前来叨扰。」
「请坐。犬女可安好?」
他答:「母子均安,哥哥以食材进补,前些又遇墨公子,为嫂嫂抓了些适合安胎的药。」
「如此甚好,过些日子当去之探视。」长者深深一叹:「遥想当年,靖犹血气方刚,犬女亦天真烂漫。如今,为人父母之日已在即。」字里行间,满是为人父的宠溺、对於孙子的期待。柳煦稍稍放下心中的重担。
此时,风汶月语气一转,严肃说道:「余已知汝之目的。」柳煦正襟危坐。「恐怕不得谓汝言,且听上天造化。」
虽然已从风玉口中得到最坏的打算,他依然不掩失落。
「吾不得言过去,而可对日後指点一二。」风汶月终於睁开两眼,果如柳煦所想,炯炯有神。「有三诫汝应知:其一,善者,为小人所绐,心直而歪其道,犹不可信。其二,知无不言者,非善;仅语可言、不语不可告人之事者,其人也善;明知其不可语而语之,其人必也恶。其三,与汝偕行之二人,汝不得相离。若遭不测,众皆不可信,仅此二人而已矣。」
明明字句都听得明,柳煦仍不解其意。他倾身追问:「可以请您再解释更透彻些吗?」
长者无能为力地摇头:「只得点皮毛,不得透辟。若深,则反天道而行,恕贫道不得为之。能解其意,便再好不过;弗之,不过绕其道而行,终能得知意义何在,并无大碍。」他又补充:「无须担心,尔之劫非此次,必能化险为夷。」
柳煦谢过,和风汶月又谈了一两句,才离开。在门生的带领下,他找到池澈和墨曜。他们一看到柳煦,不容迟疑地站起来,把人围在中间。
「怎麽样?」池澈关心道,「道长说了什麽?」
「和嫂嫂一样,不得透露。」
「别在意,总是会知道的。」墨曜安慰。柳煦悄悄留意池澈的表情变化,那人对於没有得到答案似乎是有些庆幸的,让他稍稍在意起来。
墨曜又问:「小煦,接下来呢?你要怎麽走?」
「这……」柳煦两手一摊:「我只想到来亲家公这儿,其余还没多想。」
在一旁听的门生插嘴:「柳先生、墨先生和池先生,想必还没用过午食吧?如不嫌弃,且让小观招待。」
「谢谢你的好意,麻烦了。」
这顿饭吃下来,三人甚是饱足。这里比前一个道观体恤客人,在饭菜上与门生稍作变化,才不至於吃得不习惯。吃饱喝足後,他们才缓缓下山。至山脚下,早已起更,城门已闭。三人只好又回那座道观休息,那名小道长看来甚是开心,大概平时没得如此聊得欢吧?
睡前,小道长神秘兮兮地对柳煦道:「欸欸,明日我带你上街逛逛,嚐嚐姑苏梅花糕和海棠糕。」
柳煦笑问:「道长允吗?」
小道长俏皮地眨眼:「我等当尽地主之谊,他可不能拦我。你道如何?」
「盛情难却。」
「那你快点睡,我们早点出发。」说完,小道长一个翻身,沉沉睡去。柳煦也翻了个身,睡前把风汶月的三点提醒又默背一次,背了图个安心,才阖上双眼。
早上,柳煦一下子就被小道长摇醒,其他人分明还睡着。「唔…小道长啊,这是不是过早了些?」
「这就不对啦,梅花糕可抢手了呢,不早早排队,就是今晚城门关上你还吃不道呢!」小道长催促:「快、快!再说,太晚起来,大家盯着,师兄们肯定不让我去。」
「是、是,待我换个衣裳。」
柳煦三两下就换上正装,尾随小道长离开道观。这时,他才後知後觉地想起,还没和池澈等人说过。「小道长啊…我还没跟我的同伴们说要上街,这怕是不妥……」
小道长眉头一蹙:「又不是三岁孩子,还得事事报备啊?他们可不是你的爹你的娘,担心个什麽劲哪?」
「可……」
小道长拉住柳煦的手,鸭霸道:「我还不能保护你吗?走了走了!」
路途上,柳煦还担心着,但一到了人口繁华的街上,跟着小道长玩心大起,转眼便把池澈和墨曜抛在脑後。两人有吃又有玩,连小道长都是第一次知道姑苏有这麽个欢乐的地方,一下子连时间也给忘了。
「这不是师弟吗?」此时,有个人走到他们面前,「师弟,你怎可如此怠惰?还偷偷下山玩?不说别的,师父在找你了。」
小道长大惊:「师父吗?唉呀,完了完了。」他神色悲壮,对柳煦道:「你先玩哪,我先回去了。」说完,就被师兄捏着耳朵回道观。
这时,柳煦才意识到时间已晚,急急忙忙跟在他们身後一起回道观。只是前方两人走得太快,他几乎没跟上,最後还是凭着印象走回去。一到道观门口,小道长就风风火火地往自己的方向跑,撞在一起。
「唉唷!」小道长喊了一声疼,定睛一看,见来人是柳煦,马上把人拉起来,「唉呀!我在找你啊!方才师父说要找你,你同我一起来吧。」
「找我?有什麽事吗?」柳煦摸不着丈二金刚。
小道长也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唉,怕是要关心关心你,顺便连我骂一骂呗?此次师父看是气得不轻,我真是糟糕啦……」
柳煦予以安慰:「别担心,我会帮你美言几句的。」
小道长夸张地揩去没有流出的泪水:「呜呜,我这从小到大,就没遇过你这麽个知音!要是你日後还有机会,可别忘了我,要再来探探我啊!」
「那是自然。」
这样笑笑闹闹,一下子就走到道长的房前,小道长赶忙理了理衣装,清清嗓子喊:「师父,弟子带柳先生来了。」
里面传来不冷不热的声音:「韦雍,你找你师兄领罚去,柳先生请进。」
小道长悲壮地望了柳煦一眼,颓着肩膀走开。柳煦绷着身体进去,跪在道长前面,想着要如何替小道长美言。
「吾察柳先生心中郁闷,乃是有事欲解?」道长亲手沏了一壶茶,把茶杯交给柳煦。他恭敬地接下,啜了一口後,答:「是。」
「先生便寻风师兄,而其拒绝君?」道长冷冷地说,比起询问,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已知的事实。
柳煦反问:「其为道长观天象而知乎?」他呼吸急促,不知道这人想做什麽。
道长没有立即回答,用手比了个「请」的手势,让柳煦喝点茶放松心情。他把整杯茶吞入腹中,道长才不疾不徐回答:「论贫道之道行,自然在风师兄之下;然柳先生之状,观察便知。」他一顿,娓娓道来:「若曰为何风师兄不肯谓尔言……其因尔之命运关乎国运,非俗人可道之。」
被起了头,柳煦忍不住想知道更多。他下意识往道长靠近,迫切问道:「道长可还知道些什麽?」
「尔……」
只听到这麽一个字,只闻「砰」一声,柳煦倒了下去。「尔等怕是逃不过此劫。」道长发出怪笑。
同一时间,在月鸣道观里,席地而坐的风汶月摇头叹气:「天意啊。」
「是啊,正是天意,道长之命将不过今日。」一道女声随之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