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这样,拜拜。』
意识到对话即将结束,我忍不住「啊」了一声。
对方没有挂掉电话,但也没有出声回话。
我立刻就後悔了。
我很想放下贴在耳边的手机,也说句「拜拜」然後结束通话,但手臂却僵硬得厉害,彷佛自己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殭屍。
我轻轻踢开脚边的小碎石,发现自己根本还没做好准备。
其实我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也以为可以很轻松地开口,结果实际对话後才发现这不是那麽容易的。
由於我迟迟没有说话,手机不久後便传出了通话结束的音效。
「我真没用。」
我苦笑着呢喃。
一阵狂风迎面吹来,就像在责备窝囊的我一样。
我看向前方。
映照在玻璃窗内的我,留着一头朴素的黑发,脸上没有化任何一点妆,就连穿在身上的制服长裤,我都忍住没有拿去将裤管改窄。
这就是现在我所追求的形象。
叹了口气,我转身走回了麦当劳里。
今天是新生训练的第二天,四点放学後,班上有几个人相约到学区附近的麦当劳吃晚餐,虽然时间有点早,但受到邀请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反正我也得找个地方打发时间。
「电话讲完了?」
回到座位上,坐在隔壁的男同学对我笑了笑。
我也礼貌性地回以微笑。
「对呀。」
我将手机放到桌上,伸手拿了一根薯条。
「那是甚麽卡通人物啊?」
那名男同学指着我手机上的吊饰,我低落的情绪立刻被点燃。
「这个呀!它叫肉肉猫喔!很可爱吧!」
「咦?呃......这个......」
啊,又吓到人了,这场面真是似曾相识。
坐在对面的女生也好奇地将头探了过来。
「会可爱吗?它的脸看起来好凶喔。」
「就是这样才可爱呀!不是吗?」
「咦?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文青系女孩,现在发现了令人意外的一面呢。」
一夥人又围绕着我和肉肉猫的话题聊了几句,便又回到了毫无主题的闲聊。
我咬着可乐的吸管,听着对话的内容,不时露出微笑或点点头。
当有人分享自己的国中生活,我便向前探出身子,一边「然後呢?然後呢?」地嚷着,以这种方式让人感受到我的热情。
只要做出身体向前倾的姿势,尽管自己对谈话内容毫无兴趣,也能给对方一种我很专注的感觉,如此一来,说话者也会更乐意继续往下聊。
在我的带动下,对话的气氛比原本更加活络,晚餐时光也藉由同学们不间断的对话,轻易地消磨了过去。
XXX
从麦当劳回到学区约十分钟,再朝市区的方向走一小段路,就会看到一条大河,河流上方建了一座大桥,桥上是省道,是连结双北市的众多枢纽之一。
沿着河岸步道走一会儿,会看到河岸上有一大块空地。比起学区中的其他四所学校,制服出了名可爱的松泉高中距离这边最近。
我最近时常来这边喘口气,听着偶尔来河岸的管乐团小朋友演奏,竟意外地能让心情平静下来。
我边走边打量四周的景色,最後,我的视线停留在攀附於树干上的淡紫色牵牛花。
这麽说来,这段时间也有个松泉的男学生经常来这里。
他有着一头短发,发色偏棕,半长不短的浏海半掩盖住他的额头,双眼隐隐透着点孤独与害羞的气息。
我偶尔会偷看他,他忧郁的表情令人在意。他每次都会在空地上的自动贩卖机前停留很久,最後却总是选择咖啡欧蕾。
昨天他也一如往常地来到自动贩卖机前,我本来就有点在意他,所以移动到靠近他一点的位置偷瞄他。
然而,昨天的他却与往常不太一样。他凝视着贩卖机的眼神,竟是一种憧憬又带着苦涩的眼神。
我觉得那很像我的心情,因此不由自主地向他搭了话。
现在回想起来,他大概觉得我是个超级奇怪的人。
原本我替他按下贩卖机按钮的举动就已经够令他吃惊了,在我误会他也喜欢肉肉猫而失去理智时,我猜他根本就吓傻了。
要不是我长得还算可爱,他大概会像遇到疯婆子般逃走吧。
不过,我们也因此聊了起来,结果发现他的烦恼超乎了我的想像。
──如果做好觉悟踏出了最开始的一步,你也会想知道之後会发生什麽对吧?
当时对他说的这句话,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努力改变自己的形象,却又本能地排斥这样的自己──我也在犹豫不前。
他最後做出了决定,迈出了第一步,如果他能因为这句话而改变,我没道理不能。
走着走着,我来到了那棵大榕树旁。
看到琴袋依然摆在那,我莫名地感觉松了一口气。
要是吉他消失了,那是他反悔,还是被人带走或丢掉了,我也无从得知。
──假如你持续按同一个按钮,只得到同一个不喜欢的结果,那就换一种方式去按它。
我从口袋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在等待对方接通的嘟嘟声中,我的心跳声彷佛在耳边被无限放大,不断抨击着耳膜。
『什麽事?』
接起电话的他,语气依然是那麽沉着。
「那、那个!」我的声调不由得比平常高上几分。「那个......呀......」
明明想一股作气把话说出口的,结果话到了嘴边,我还是犹豫了。
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用力甩甩头。
那个男生肯定也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我如此坚信。
「明天或後天要不要......要不要一起去看个电影......之类的?」
终於将这句话说出口,我心中的大石也随之放了下来。
然而,我鼓起勇气提出的邀约,却只换来对方一声叹息。
『你刚才最後想说的,就是这个吗?』
听着他的语气,我彷佛能看见他那张无奈的脸。
「对呀,不然等开学以後你一定又都没空......」
『就算还没开学,学生会这边也已经忙碌起来了。』
「但是现在才一年级,你应该不用──」
『你应该清楚我的目标吧?』
「......嗯。」
我当然知道他的目标是什麽,却始终不明白他为什麽对此那麽执着。
『那你就该知道,我没有那个时间。』他的语气带着不容任何质疑的坚定。『没其他事的话,就这样吧。』
他这麽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一阵热风吹过,带走了我紧绷的心情,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空虚感。
我拿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下。
刚才那样的自己,会不会让他讨厌呢?
──先喜欢上真正的自己,再去喜欢别人啊。
我看着榕树下的琴袋,露出苦笑。
「是这样吗?」
只可惜,它无法代替那个男孩回答我说:「就是这样。」
XXX
我步行来到那片空地,管乐团的小朋友们似乎刚解散,三五成群地收拾乐器离开。
我眯眼在人群中搜索着,视线最後锁定了一名正坐着和朋友闲聊的小女孩。
她也几乎在同时间发现了我,背起乐器跑了过来,张大嘴喊了一声:
「姊姊!」
我蹲下身子,张开双臂,笑着迎接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妹妹。
她一抱住我,就出声抱怨道:
「姐姐好慢喔!」
「姐姐刚才去散了一下步,对不起啊。」
我用力地摸了摸她的头,她傻笑着配合我的手把头晃来晃去。
接着,她伸手指着我的背後。
「姐姐,那把吉他是谁的呀?」
「这个呀。」我放开她的头,将琴袋从背後取下。「这是姐姐帮一个朋友保管的喔。」
听到这边,她的眼睛一亮,兴奋地扯着我的衬衫下摆。
「那回去可以借我弹吗?可以吗?」
「不行啦,这是别人的,不能随便借你。」
「咦~可是──」
「回去姐姐的吉他借你弹好不好?乖~」
「真的吗?耶!华华最喜欢姊姊了!」
我可爱的妹妹欢呼一声,开始哼起歌来。
真的只需要一点点,跨出第一步的勇气。
明白这一点却不断逃避的我,真的是笨得无药可救。
我轻抚琴袋粗糙的表面。
昨天的那句「再见」,是「再也不见」还是「希望能再次相见」,这句话背後的留白,只有我和那名男孩能填写。
昨天的我们,也许写下了句点,又或许只是翻了下一页。
「你说是不是呀......」我的视线停留在琴袋上已有些许磨损的姓名贴。「梁绍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