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号房内住着一个文雅俊秀的伯伯。
顾伯伯是整栋养护长照中心里岁数列居前位的长者之一,然而岁月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正当其他人因为老皱的皮肤而感伤时,他还是顶着一张令人忌妒的好皮囊。
他偶尔会拿着iPad请照护自己的陈晓玲,教他怎麽操作阅读器,尽管岁数大了,上手的速度却不输年轻人。
「如果这东西早些出现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多留点阿样的东西。」顾伯伯低头摆弄着手上的机器。
「阿样?是朋友吗?」她问。
顾伯伯淡淡一笑:「是家人喔。」
虽然这样的小名对一个女性而言过於阳刚了些,但瞧见对另一半这麽有爱的顾伯伯,陈晓玲心底有些触动,不疑有他。
这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这位「家人」的份量在顾伯伯心底有多重。
陈晓玲刚安抚完205号房的住户,步出房间时瞥见待在交谊厅的顾伯伯身影。他坐在轮椅上,一个人在太阳晒得到的角落,低头翻看膝上的书,阳光透过窗帘渗进来,恰好打在他的手腕上。
负责看护二楼住户的陈晓玲,知道那儿布满着无数刀痕,深浅皆有。
意外的是,没有人去问那些伤痕是怎麽来的。
陈晓玲伸伸懒腰,把郁结的心情拉开後才端着一杯温水走过去问候。只见顾伯伯抬头揉揉发酸的脖子,刚好和她视线相交。
「伯伯,楼上有社工妹妹在带游戏,要不要我推您过去玩?」陈晓玲把水递给他,「他们才刚开始而已。」
顾伯伯摇摇头:「我在这边看书就好。」
「您好像总是在看书。」陈晓玲拉了张椅子过去,「这次读的是什麽?」
「老人与海。」
「喔?是在讲什麽的?」
「一个老渔夫和大鱼搏斗了三天三夜。」顾伯伯把水含在口中,过了会儿才慢慢吞下肚,「虽然最後赢了,大鱼却不幸被鲨鱼攻击,老渔夫不但没有沮丧,甚至鼓励自己『人可以毁灭,但不可以挫败。』,大概就是这样的故事。」
「听起来很励志耶,伯伯喜欢看这种书吗?」
「我也不知道。」顾伯伯垂下眼帘,「我还年轻时,希望成为像他一样的人,後来还是没能办到。」
陈晓玲眨眨眼,想继续延伸这个话题时,不远处的护理长忽然朝他们的方向大喊。
她只能无奈的起身,跟他说掰掰後就被抓去帮忙盛下午的点心,但在离开交谊厅前,陈晓玲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交代顾伯伯要补充水分,於是回头望向他。
只见顾伯伯眼帘低垂,又重新打开那本书,旁边的水杯一动也不动,看起来没有要喝完它的打算。陈晓玲想再过去提醒时,护理长叫唤的声音却越发急切,她只能打消念头,先到护理长那边帮忙。
下午的点心时间,长照中心的老人们全聚集到二楼的交谊厅,依序坐满长桌的两侧。
一个坐在最旁边的老人笑嘻嘻地,一边摆弄刚刚玩游戏时得到的奖品,一边舀起绿豆汤,等他准备舀起第三匙时,汤匙从他手中滑落打翻了整碗绿豆汤,黏腻的甜汤沿着桌缘滴在他的裤子上。
全场只有他打翻点心,坐在对面的婆婆见状,笑着和其他人窃窃私语。
那老人手足无措地瞅着空空的碗,下一秒忽然愤怒起来。
负责盛点心的陈晓玲等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後赶紧过去阻止,一个帮忙清理他腿上的绿豆汤,另一个负责安抚面红耳赤的老人,也说好再重新盛一碗给他。
但那老人不听劝,生气地拿碗就要往桌面砸去。
一旁的顾伯伯见状,在他动手前把自己那碗绿豆汤推过去。
「这碗给你吧。」
举着碗的老人瞪大眼睛:「那、那个不、不不是我的……」
「我知道,但我不想吃。」
原本还在气头上的老人,瞧了顾伯伯一眼才放下碗,安分地坐下来埋头苦吃。
把自己那份让给别人的顾伯伯,婉拒了陈晓玲想再给他添一碗的心意,安静地用手推着轮圈离开吵杂的人群,宛如一条默默脱离鲸群的大鱼,往海的深处游去。
正在清理桌子的陈晓玲,只能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没来得及道谢。
她已经看护顾伯伯好几个月了,知道他平时不太爱跟人说话,只有和特定的几个熟人说话时语句才会丰富起来。
尽管不到孤僻的程度,但长照中心的其他住户,对他那独来独往的性格颇有微词,就和刚刚闹起来的那个老人一样,即便已经有失智倾向,却还是会下意识地不想和顾伯伯扯上关系。
顾伯伯对那些闲言闲语,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在意似的,面对那些在背後八卦的住户,还是会温和地向他们问好。
任职到现在的陈晓玲,见过太多有忧郁倾向的老人,他们情绪起伏极大,很多时候就像个不讲理的孩子,当然也有一直都很开朗的老人,但让她这麽摸不着头绪的人,顾伯伯还是头一个。
就在陈晓玲把他视为「不会生气的好人」时,长照中心爆发一起小冲突,才让她明白即使是这麽一个好脾气的人,还是会有不该踩的雷区。
那些退休的老人中,有那麽几个除了嘴炮什麽事都不想干的人。
他们不晓得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故意挑顾伯伯独处时,用那些无凭无据的八卦挑衅他。
「就是他啦,杀了老婆的那个!」
「听说看起来越正经,打起老婆小孩来就会更狠。」
「人家娶的老婆可生不出来啊……啧,光想就够恶心人了!」拄着拐杖的老人戏谑地对同伴吐了吐舌後,故意笑得很大声。
顾伯伯这才抬起头,看向那群聚在一块说闲话的人:「说够了吗?」
「唷,见笑转受气喔?」
「喂喂!顾老猴,被男人哈的感觉如何?跟干女人一样爽是不是……欸!你干什麽!」
当陈晓玲接到消息赶过去时,只见几个老人扭打在一起,坐在轮椅上的顾伯伯咬牙,伸手拽住那个撑拐杖的老人,让他和自己摔在地上
「做什麽啊你们!」陈晓玲和另一个看护拉开他们,「都多大岁数了还打架!是想要所有人都坐同一台救护车去医院是不是!」
气不过的陈晓玲站在两个鼻青脸肿的老人面前,她已经问过好几次,这两人却固执的一句话也不说。其中一个还是温文儒雅的顾伯伯,光是他跟人发脾气,就让她讶异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更别提现在这倔强的模样。
不过,比起平时和他说话时感受到的隔阂感,现在气得脸色通红的顾伯伯,才让陈晓玲有种「他也是人啊」的感觉。
陈晓玲把今天发生的事转告双方亲属,对方的家属来了一群人,个个提着果篮在会客室吵吵囔囔,而顾伯伯这边到场的只有一位,据说是跟他关系还不错的亲戚。
事实上,从顾伯伯住进这间照护中心以来,也只有这位女性来探望过他。
「真的非常抱歉。」顾欣瑜把刚买来的水果礼盒塞给她,「虽然舅舅生气肯定有他的理由,但动手就是不对,还给你们添麻烦……等等我会和他沟通一下的。」
陈晓玲抱着礼盒,望着和顾伯伯眉眼有些相似的顾欣瑜,其实她对谣言的好奇程度并不输闹事的那群老人,只是她的脸皮没厚到去问本人,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时,顾欣瑜已经准备离开了。
她脑子一热,在对方走之前把人拉到楼梯间。
顾欣瑜听完话,对她微微一笑:「这话你不该问我,你和舅舅也挺熟了,他不会拒绝回答的。」
陈晓玲愣了一下,两颊忽地发烫。
尽管对方并没有回绝自己,但她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和那些在顾伯伯背後说闲话的人没什麽两样,後来她便不再主动询问和顾伯伯有关的事,不探询住户们的隐私终究是她工作的职责之一。
直到最近的天气变化太大,顾伯伯的身体渐渐地衰弱起来,陈晓玲问他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他才从书页里抬起头,颔首。
这段散步的时间,陈晓玲为了分散过剩的好奇心,一直东拉西扯的不断找话题,就是不让自己憋不住而说溜嘴。
顾伯伯显然察觉到她的异样,轻轻的笑了一下後,也不管突不突兀,自顾自地开始说起话来。
「阿样他家有糖尿病的遗传基因,平时已经很注意饮食了,却还是没逃过一劫。」顾伯伯苦笑,「起初,还凭着一股非我不可的干劲,所有的照护都由我自己来……後来还是没能撑过去。」
这样的个案在照护老人的过程中并不少见,她心底早有一套安慰家属和老人的话语,只是这次是发生在和自己关系还不错的顾伯伯身上,她一时之间挤不出任何字出来。
她只能低头,轻轻的说一句:「请节哀。」
顾伯伯垂下眼帘,淡淡的笑了一下。
「不是你想的那样,阿玲。」
顾伯伯止住话头,阳光落在顶头的满丛绿叶中,拓出一个个叶影在石砖走道,有些则落在他身上。
他沉默很久,久到陈晓玲觉得对方可能不打算再说时,顾伯伯那听起来有些疲惫的声音才落在他俩之间。
顾伯伯抿起唇:「半途放弃的是我,不是阿样。」
「是我亲手杀了他。」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