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睡了一觉,现在离黄昏时刻已经不远了。
我们在堤防上散步欣赏湿地,然後在木造凉亭坐下来闲聊,等待太阳继续西斜。
当蓝天染上昏黄,我们也踏上那条通往海洋方向的木栈道。
今天不是假日,只有三三两两的人来此游玩,我们犹如独享了整条步道。
天色变化相当地快。
我们拖着脚步,缓缓走至步道的尽头时,天空已化为一片靛蓝,只余几丝橙色光华仍在燃烧,散发最後的热度。
微风、水草,一望无尽、波光粼粼的水面,还有远处亮起的点点灯火。
此刻,我有种被放逐的感觉,整个人好像要被这天与水给淹没、吞噬。
「唐不二。」
我正仰望着天,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林妙壹把我拉过去,然後按住我的脸,让我低头看向她。
「嗯?」
她指了指我脚边,无奈地劝诫道:「我知道你很喜欢这里,可是,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啊,要是我不在你身旁,你要怎麽办?」
我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自己的脚非常靠近步道边缘,倘若她刚刚没拉我一把,我早就掉进水里了。
如今,水面高度已经离步道挺近,不慎掉入水中可不是闹着玩的,十分危险,然而我对此不甚在意。
──要是我不在你身旁,你要怎麽办?
我整个人满脑子都在想着这句话。
为什麽林妙壹要在这种美妙的时候,说出如此悲伤的话呢?
我明白她没想那麽多,可她在说出那句话时,我心神一震,感觉她彷佛看见了五年後的未来,在向我叮嘱:她逝去後,我孤身一人得自立自强,好好照顾自己。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盯着水面,水面上反映的光芒变得更细碎不清了。
我倔强地说出毫无希望的恳求之语,「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声音哽咽,异常清晰,不晓得风声、水声能否掩盖下去。
林妙壹重重揽了下我的肩膀,然後移动到我面前凝视着我。
「你感触这麽深啊?瞧瞧你,都哭出来了,真是个爱哭鬼。」她边说边帮我抹去眼泪。
「都怪这风景太过美丽,把我的情绪勾动起来……」我狡辩。
林妙壹笑了笑,没有戳穿我。她温柔道:「是呀,太美了。」
过了好一会,她问我,「唐不二,我可以亲你吗?」
「这种事,你还要特别来问我?」
她眼中蕴含炽热,「某人最怕羞了,我不想惹恼某人。」
我扫视四周,眨了眨眼,「游客人数挺少的……嗯。」
她的头逐渐靠近,我闭上双眼,沉浸其中。
我们吻得不算过火,在尝到那甜蜜、甘醇的滋味後,不久便各自笑呵呵地退开。我能看得出她意犹未尽,而我自己也是。
「这边气氛那麽好,你怎麽舍得马上就结束?」我变相地挽留她、邀请她,这让我的双颊发烫。
「我是为了让你抓紧时间欣赏景色。水愈来愈高了,而且我们忘了带外套,一直吹凉风,你搞不好又要感冒了。」
听到「抓紧时间」这四个字,我内心又是一揪。
在木栈道的开放时间结束前,我们往回走去。我感觉自己身处於一个神秘的蓝色水世界中,呼吸似乎与周围的水波同步了。
我们回到停车场,先去了趟厕所。
到家後,林妙壹检查了信箱,迟疑地将一封信递给我。
这封信有古怪,没有贴邮票,正面也没有写上必须填写的地址,只有写了「唐不二收」,显然是有人亲自来过大楼送信。
我没有把这信当一回事,直到睡前,我才拆开来看。
这一拆不得了,署名者竟然是杜紫姗!
信中的内容很短。
她以感伤、眷念的口吻,表示见到我们很高兴,但她由於内心羞怯,没有选择与我们相见。除了高美湿地,她甚至提及我们今天所有去过的地点。
毫无疑问,杜紫姗又跟踪我们了……我完全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她跟踪就跟踪,寄这封信有何用意?
单纯想叙叙旧?我才不信。
我想要抓到杜紫姗,逼问她到底要干嘛,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即便我能拥有每日的记忆,有针对性去想办法逮她,她却一次又一次以神秘莫测的行动避开了我。
「是谁给你的信?」林妙壹眼珠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信件,好奇地问。
「哦,就是我以前的一个好朋友,她知道我跟室友一起住,就拿了两张戏剧的票给我,我们一起去看吧。」语毕,我把票交到林妙壹手上,她马上就根据剧名,去网路上查阅相关资讯。
这两张票,是杜紫姗附在信里的。她告诉我,如果我不想让林妙壹对这封信追根究柢,就可以拿出这两张票配合藉口,转移她的注意力,如此一来,想必林妙壹也不会强迫我,把信交给她检查。
一切都如杜紫姗所料,照着她的指示做,令我心里不太舒服。
我的确不想让林妙壹知道信中内容,可杜紫姗有什麽理由帮助我隐瞒林妙壹?
因为她怕林妙壹从信中得知她的跟踪行径,不想让林妙壹讨厌她?这理由根本就说不通!她一开始不要送这封信来,什麽麻烦事就都没了。
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杜紫姗咬定我不会把信给林妙壹看,所以她才有恃无恐地送信来。
她的目标是我!
太奇怪了,杜紫姗应该直奔林妙壹而去呀,冲着我来是想对付我吗?
不可能,台湾可是法治社会,杜紫姗要是敢乱来就等着坐牢。
我记得,在原本的2021年8月30日,我跟杜紫姗完全没交集,谁能想到在这个世界,她反倒主动接近我。
善意?恶意?杜紫姗对我究竟是怀抱何种念头?
林妙壹手捏着票,轻轻挥动,「这出戏评价挺不错的,能得到票,真幸运。场次在下周三晚上八点,你也帮忙记一下,千万别忘了。」
我和林妙壹都挺喜欢舞台剧,她很开心,我却只能强颜欢笑。今天一过,票就消失,我注定与这出剧无缘。
杜紫姗还挺大方的嘛,一张票九百块,她一下子就给了两张,但她不晓得这世界会回溯,把钱花在当天无法使用的物品上,完全没有用。
我盯着票,突然兴了一个念头,就像那些犯罪悬疑电影一样,杜紫姗会不会是想用这票把我们引去国家歌剧院?还是说,到达国家歌剧院,就能得到下一个线索?
不,我在想什麽?这太离谱了。
隔天一早,林妙壹叫我起床时,我觉得身体有些沉重,头部闷热。
我摸了额头,对林妙壹说:「可以拿温度计给我吗?」
她一听,立刻去抽屉拿耳温枪,替我量温度。
「有哪里不舒服吗?」她问。
我摇头,表示还好。
「确实是发烧了,三十八度,你今天还要去上班?」
「我吃个退烧药,晚点好了再去上班,你不用担心我。」
林妙壹在我吃完早餐後,给了我冰枕,交代一番後就出门了。
我已经习惯了与林妙壹一起出游的日子,突然间,她要去上班,而我一个人留在家,这感觉还真是说不出地怪。
躺在床上,我寂寞地滚到林妙壹平时就寝的那一边,嗅着她遗留下的味道。等我离开这里,终有一天,我会遗忘这个味道。要是过了很多年,我变成了老婆婆,那时我还会像现在这般深深地思念着她吗?
最近,我愈来愈多愁善感了,想着这些难过的事,不禁又簌簌落泪。
眼泪自我的眼角滑下,进入我的发中。
我阖上双眼,高美湿地那天水一色的优美画面,自动浮现出来,我觉得整个脑袋都变成深蓝色。冰枕的温度还没提升太多,清凉感解开我脑中结成一团的思绪,让我的意识渐渐涣散……
醒来,我看了眼时钟,快九点半了。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一躺下就迅速入眠。
我坐起身,背部僵硬,隐隐发疼。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只有在吃早餐时起来过,其他时间都在睡觉,也难怪会如此。
我站起来扭了扭身子,开始做伸展运动,一边想等一下要做什麽。
上班?想都别想。虽然我体温已恢复正常,可我实在不想乖乖去公司,自陷囹圄。
思及此,我有点担心,要是我回到原来的世界,整个人都变懒了,还能好好工作吗?
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的事到时再说吧。
昨天,林妙壹把那两张票放在她书桌的资料夹里,我现在去翻,票都消失了,一点痕迹也不留。
这就是「回溯时空」的规则,即便再如何努力留下强烈、深刻的印记,都将在次日被消除得一乾二净。
在家用网路看电视剧,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我想看的旧剧集都看得差不多了,而感兴趣的新剧则要回到五年後的世界才能看。
这时,我灵机一动,缺点若利用得好,未必不能变成有利自己的优点。
我打开自己的脸书,在涂鸦墙上写下一篇长文,这篇文章花了我三个小时多才写完,写完後我就丢着不管,去准备午餐。
煮了碗简单的鸡蛋加拌面,细细品尝完後,我回到电脑桌前。
两三位和我蛮亲近的同事给我发私讯,我不用点进聊天室,就能猜到他们是想问我为何没来上班。因为我今天没打电话到公司请假,他们见到我的帐号发文,自然会想询问我到底怎麽了。
文章底下也冒出很多留言,不少人都在关心我的状况,我弟弟正是其中一位。
无论是这篇文章还是聊天室,我都不会回覆。回覆是件麻烦的事,针对不同的人,就要拿捏不同的距离与分寸,我懒得去一一应付。
我写那篇长文,主要是为了想看其他人会有什麽反应。我阅读留言,有些实在挺有趣,让我笑了出来,不过,这种文章只能发一次,发第二次就丧失乐趣,没有意义。
文章的内容全是未来五年内会发生的事件,包括一些重大案件、艺人八卦、科学新发现等,有的人并不相信我能预知未来,有的人见我每件事都写得出钜细靡遗的介绍,字里行间倒是隐隐向我表达认同之意。
又有人透过聊天室私讯我,居然是林妙壹,看来她也发现我的文章了。
她写道:「你被盗帐号了?」
「没有,那是我写的没错。」
「你没去上班?身体还好吗?还有没有发烧?我有打电话给你,但是你没接,我还以为你还在睡。」
为了避免睡觉被吵醒,手机设成了静音,结果没注意到她打来电话。
这时,一则最新的留言吸引了我的注意。
──你还要玩到什麽时候?
我有些骇然,这留言是别有深意吗?应该就是一般的问句吧?
留言者是个我不认识的人,我点进他的个人页面,几乎是一片空白,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这是个分身帐号。
不过就留一句话,有必要躲躲藏藏用分身帐号?还是这个人就习惯用分身帐号?
等到林妙壹下班回家,我仍在挂念那条留言的事,可是,怎麽样也摸不着头绪。
我装作闲聊,把这件事告诉林妙壹。她不以为意,对我写的那篇文章比较感兴趣。
「那可是我绞尽脑汁编出来的杰作呢。」我朝她笑道。
我又想起那则稍显奇怪的留言。
──你还要玩到什麽时候?
我不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在玩,也不觉得与林妙壹出游是无意义的,可那句问话,彷佛在指责、嘲讽我不过是自我感觉良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