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不过猛烈的撞击,舒妍在震荡中失去意识,对祸事後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似乎被拉入了梦境中,她成了没有躯壳的灵体,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漂泊,也不知是有在前进还是单纯原地踏步,始终漫无目的,不见结束。
摸索着前行一阵,光亮忽地晃过,彷佛电影萤幕般将一帧帧画面映入眼底。
她在其中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三个人,成年男女皆容貌模糊,像是隔了层雾,而两人之间的女孩模样清晰,眉眼轮廓与她极为相似。
是年幼的她与已逝的父母。
胖嘟嘟的小手分别被两旁的大人牵着,小小的她咯咯笑得开心,偶尔咬字不清地吐出童言童语,但画面外的她听不清自己在说些什麽,只有父母的声音轮流在脑中响起,唤着她几乎要遗忘的称呼。
「曦曦……」
女孩松开女人的手,踮起脚尖,朝男人伸出手臂讨抱,男人宠爱地笑了笑,弯身把小小的身子捞了起来让她跨坐在肩上,女人随後走近了些,用手扶着女儿的背部。
画面的光亮熄了又起,这回场景是在公园。
父母一下子帮她推秋千,一下子分着工在跷跷板两端上下晃动,再接着是滑梯、沙坑和木马,游戏设施一个没漏。
没多久换到了屋子内,三人挤在同张床上共享一册童话书,母亲一边指着上头的文字一边读内容,父亲会用剪刀手比出兔子耳朵,或是戳着她的鼻子说她是小猪,这时她就会抓住作乱的大手,恶作剧地咬上一口。
存在回忆里的片段,令舒妍觉得无比陌生,画面中的人好似与她无关,明亮的笑靥刺痛了她的双眼。
不过美好的影像并未持续太久,列车在轨道上奔驰的声音碾碎了光亮,随後而起的爆裂声将所有温馨炸得面目全非。
舒妍掩耳蹲下,对巨响的害怕不知为何在此刻复发,她浑身颤抖,神色惊惧,不敢去看在心里留下永恒伤疤的那一幕。
直到雨声渐大,掩盖轰隆声响,她才重新将目光投向画面。
浑身血污的陌生男人背着几乎昏死的女孩儿,踏过一个个水洼,远离烈焰冲天的翻覆现场。
「撑着点。」
哗哗雨水倾覆而下,男人的声音彷佛来自远方。
小小的她将头搁在宽厚的肩膀,耸拉着眼皮,将阖未阖,颈背的烧烫伤火辣辣地疼,嗓子乾哑,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没坚持多久,她头一歪,坠入黑暗。
魂魄像是被人抽了去,舒妍愣愣望着自己的伤口被血淋淋揭开,她已经痛得没了感觉,没等跑马灯似的画面上演下一出人生悲剧,便已经跌入记忆的暗流。
当时,素不相识的男人背着她进了医院,她在恍惚间将同样说着常国语的他当成了仅剩的依靠,直到被推进手术室都还揪着他的衣摆,不让人走。
许是这个举动触动了男人,术後醒来,他还待在她身边。
「醒了?乖乖等着,我去喊医生。」沉稳内敛的低音,刚硬的声线在哄人时柔和了些许。
她颤抖着伸手,但是连男人的衣袂都没碰到就使尽了力气,手臂扯着点滴线往下坠。
男人似乎怕她多来几次弄滚针,急忙握住她不安份的小手,靠了过来。
「怎麽了?」
声音微弱得彷佛随时会断气,但她还是努力地吐出完整的话,「爸爸妈妈……」
轻飘飘的话在空气中徐徐散开,落在男人耳中却极具重量,当即红了眼眶,不忍说出真相。
「快点好起来,不要让爸爸妈妈担心。」
麻药渐退,伤口疼得她出了一身冷汗,但她没哭出声,咬牙苦撑着,把呜咽都堵在喉咙里。
醒醒睡睡,意识昏沉,听见房门被人打开,她强迫自己睁眼,朦胧视线中,男人一边压低声音讲着电话,一边走出病房。
她挣扎坐起,盯着阖上的门板发呆。
年纪是小,但并非什麽都不懂,清醒些後,她隐约感觉到父母不会再回来了。
留她一人,在这殊方异域,在这孤独人间。
男人进来,见到的就是蒙着棉被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子,蓄着水的双眼在昏暗的环境里显得明亮,直直撞进他眼底,心口彷佛被人一刀刀割开,疼意噬骨。
「不再睡会儿?」他在床边的椅子坐下。
「叔叔。」
「嗯?」
「不要扔下曦曦好不好……」
就这一句,他便知晓她已了然一切。
「跟着叔叔很危险。」他叹息,「叔叔会让人把你安顿好,什麽都不用担心。」
她满眼水光,皱了皱通红的鼻翼,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几天後,男人带着今後要照顾她的女子来到医院,是个相貌和蔼的中年妇女,与她说话时柔声软语,对她的喜爱疼惜不言而喻。
但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望着女子温柔的眉眼出神。
「我得赶紧走了,好好照顾她。」男人见她没有抗拒,穿上大衣要走。
「知道了,您注意安全。」
步出病房,男人回首看了床上的她一眼,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黑眸中闪过即逝,她未能细思其中深意,门板阖上,将所有念想全数隔开。
走了,那个救了她的男人竟然也走了。
回过神,她不顾臂上扎着针头,忽视女人的阻拦,跌撞着下床,赤脚奔了出去。
「叔叔!」
男人脚步一顿,刚转身就被煞车不及的女孩撞得退了半步。
「你怎麽自己下床了?」
「叔叔,你救了曦曦就要带曦曦走!」
她执拗地将他当作最後的救命稻草,死命抓住,拉扯他的大衣。
「你把爸爸妈妈带走,他们不会来接曦曦了,如果连叔叔都不要我,曦曦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她红着眼吼,将头埋入男人怀中。
他面露震惊,意外她连这种细节都注意到,而且她撕心裂肺的哭喊,令他想起因为他而死的妻女。
出於愧疚,出於心疼,他最终向她妥协。
男人藉着关系替她领了父母的屍身回来,当她在青灯幽微,气氛诡谲的空间里见着披了白布的父母,她前所未有地平静。
理智上知道父母都不在了,她却没一点真实感。
直到拥捧起骨灰坛,她才真正感受到生命的重量。
很轻,也很重。
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浮生一场,繁华一梦,曾经的璀璨绚烂终究化作微不足道的尘埃,一阵清风便能轻易带走,但盛满细沙的坛子压在手臂似有千斤重,令她止不住地颤抖。
因为情况不便举办丧礼,所以遗体火化後就被安放在灵塔。
没有来时的热闹和喜悦,父母在寂静的簇拥下踏上旅程。
而在列车翻覆事件被归为死亡的她,也在这个瞬间追随离去。
徒留她被赋予的新身分「舒妍」,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