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
直到被上铐并押上警车,谢东贤始终不吵不闹,举止优雅从容,彷佛他不是被押解的人犯,而是有礼车迎接的王公贵族。弯身上车前,他回首看了舒妍一眼,眼底是说不清的嘲弄,明明即将成为阶下囚,却摆出了胜利者的姿态。
舒妍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
警车离去後,路衍走了过来,见舒妍失魂落魄的模样,胸口隐隐作疼。适才她与谢东贤的对话他都听在耳里,自然知道她的立场多麽尴尬,那些话又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
安慰的句子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现在不管说什麽似乎都徒劳无益,脑袋转了半天,最终只剩下一句客套疏离的「好好休息」。
她应声,但显然心不在焉,只是对於声音做出反应。
路衍在心里叹息,切换回公事模式,交代道:「攻坚研发所时,你待在指挥车上。」
她终於抬头,想要声明自己可以参与行动,却在对上他担心且透着严肃的眼神时,所有的语句词组全数滚落舌根,辗过仅剩的底气。
不在状态这件事,她还是知道的,可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谢东贤的话,海啸般的失落在心上翻滚,冲破一切防线将她的希望侵蚀殆尽。
「我会尽快调整好自己。」呼吸声里有些许颤抖,精神疲惫不堪。
即使身心伤痕累累,即使坚强摇摇欲坠,她的一身傲骨和近乎固执的执着,仍不允许自己轻易显露脆弱。
这是路衍一直以来认识的她,是总让他心如刀割的她。手刚抬起,他便看见站在她身边的男人拍了拍她的背,而她偏头朝对方扬起一抹虚弱的笑,他抑制住了想要揽她入怀的冲动,将攥紧的拳头背在身後。
「若你的状态允许,我会让你加入的。」
「谢谢你了,学长。」
「我还得回去复命,先走了。」路衍转向顾深,像是将重要之物托付给他人般郑重道:「她就拜托你了。」
引擎声消失在远处,夜晚再度恢复宁静。
舒妍依然凝视着前方,双眼的焦点在遥远的虚空汇聚,像是在专注地捕捉什麽,又像是什麽都没看进去。
「我这麽做真的是对的吗?我真的……有资格这麽做吗?」
她的声音凉薄,彷佛一阵风就能将语句吹散,然而背後的痛苦哀愁却有千斤重。
回首过往,她似乎从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要什麽,没有丢掉印章、没有告发董舒文,是因为想要复仇?对象又是谁?是在列车翻覆案里处於关键角色的董舒文,还是导致事故的谢东贤?或者追溯根本,是组织的存在本身?可是没有组织,她如何能活到今天?
着眼现在,隐瞒真相多年、手持证物的她,凭什麽以正义之名制裁犯罪?以冠冕堂皇之词斥责与她同罪的谢东贤?在事情了结後,间接伤害了顾深与楚洋,甚至交易组成员的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在拉锯中挣扎,而今谢东贤的话更加激发心底的矛盾,她忽然发觉,每一次的决定似乎带着她愈走愈偏,後续引发的连锁反应更是在路上设下了无数障碍。
顾深与她认识不长时间,却听过她最真实的告白,也见过她钻牛角尖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正如此刻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拾起她肩上的一缕发,引她注意,「一个人是否有罪,只能交由裁判所去判决,任何人说的都不作数,包括我们自己。」
她抬眸看了过来,沉沉的黑犹如无波古井。
「即使你认为应该担起责任,最终结果还是得由法官裁定,同样地,理由再值得同情,也改变不了犯罪事实。你不需要太过苛责或是检讨自己,否则你会先崩溃的。」
手探入了她发间,墨发丝丝缕缕缠绕在指头上,微微施力将她的头轻按在自己胸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未置一词,眼周酸涩却挤不出一滴眼泪,只能阖眼感受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摸透研发所的内外格局与周边环境,部署并没费太多力气。
指挥车上除了行动指挥官和几名员警,还有作为预备人力留守的舒妍。她按着耳麦坐在一边,看着指挥官的手在研发所配置图上游走,确认人员配置。
「分别从前、後门进去,提高警觉,盾牌随时待命,地下停车场电梯口和药厂正门也要注意。」
透明的路线在指下成形同时,指挥官对着麦克风做最後交代,接着转而确认外围状况。
「二线回报。」
「制高点和监控已准备就绪。」
「全体听令——」果决坚定,气势凌人,「行动!」
同样的声音分别从两耳流入舒妍的大脑,随後是从耳麦对面传来的杂沓脚步声与阵阵吆喝。
即使有监控画面传过来,也无法完整看清现场,只能佐以同僚时不时的回报和纷乱的声音判断情况。
研发所众人措手不及,胡乱逃窜,虽有人持枪反抗,但因为过度慌张,技法生疏,完全无法与准备充分的警员们匹敌,两、三发子弹的功夫就被制服。
不过混乱的场面和惊心的枪鸣仍令她紧张得手心出汗,瞬也不瞬地盯着萤幕。
近半分钟的兵荒马乱沉寂的瞬间,路衍接着尾音开口,「报告,已全数逮捕完毕,无人员伤亡。」声音被未平复的气息磨着,有些哑。
舒妍呼出一直憋着的一口气,忽然乏力。
指挥官也放松了绷着的表情,「很好,确实回收所有武器弹药,帐务等书面资料也别漏下。」
全员平安,耗费的子弹也不多,以极小的损失攻下这小型兵工厂,可谓成果丰硕,此举不出一天就在新闻版面占了一席之地,理所当然地很快被北联的组织成员所知。
上层紧急召开会议确认後续应对。
虽然过去为了防止此事发生影响北联,与研发所都有做好分割,此刻不至於手忙脚乱,但被人扼住脖颈还是第一次,目前为止的防范是否如理想般滴水不漏尚不可知,加上最重要的工厂被查获,难免心情忐忑,且最该来主持大局的谢东贤迟迟联系不上,更加深了恐惧心理。
纪成允见上级们面有忧色,忍不住靠近隔壁的葛妮丝用气音道:「你说我们是不是该跑路啊?」
葛妮丝朝他射了一记眼刀,表情严肃得不似平常与他打闹的女孩。她抓住他挂在胸前的识别证带子,将男人拉到她面前,咬牙切齿,「跑屁,真来了就跟他们干啊。」
他抖了抖,半扯半拉地从她手里抽回自己的带子,往另一侧的顾深靠,「不过我总有个预感,这次确实是很难逃出生天了……不知道舒妍是不是也已经被抓了。」
顾深同样沉默,目光冷冽如冬夜刺骨寒风。
纪成允郁闷,情况已经相当危机了,这两个还像闷葫芦一样,聊都聊不起来。
「你放心吧。」葛妮丝的声音毫无起伏,皮笑肉不笑,「她连死都说了没那麽容易,怎麽可能被抓。」
两个男人的视线同时移到她身上,尤其顾深,一边回味着她方才说的话,一边别有深意地将她仔细地审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