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歌唱夏天的黃鶯 — 第九章:意外

万全的准备终究敌不了一个上帝给的玩笑。

梁秋实一边啜饮冰饮,一边写着笔记本。她已经全然接受明天要冲场的事情了,她花了好几分钟消化这件事,最後才无奈接受。

但她和林胜岳的关系并没有全部恢复,就像剩下一片就可以拼完的拼图,重点是那片重要的拼图消失了,消失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了。

她放下笔记本,拿起了高国仁给的资料和场地配置地图,那资料密密麻麻的,她光是看第一行就快看到头痛,得知排版的人是王懿轩後,所有想看的慾望直接消失殆尽。

「给你,饮料。」高国仁递来一瓶奶茶,高国仁能从梁秋实脸上看到以往看不到的喜悦以及微微勾起的嘴角。「你好很多了啊,辛苦了。」

梁秋实没有回应高国仁的话,只是看了看晴朗的天气。希望明天的冲场的结局跟这天气一样完美,结局也一模一样完美。

高国仁顺着梁秋实的目光,他看了看正抿唇沉思的少女,说:「明天的晚上似乎会下雨,能不能冲场就靠老天爷决定了。」

但梁秋实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但她看到高国仁自信的双眸时,她的疑惑变成了融冰,化开於初春的翠绿草地上。

——那是在高国仁最爱的人重度昏迷前,唯一让他们两个感到自信以及兴奋的对视。

那时候是夏日午後,高国仁一边用他的东西,一边用手抚过他未婚妻以及他的照片,而何燕之和王懿轩则是兴奋的看着场地配置图,一边思考到现场要守住哪一号门、人群的动向、布条有没有准备好,以及之後该怎麽面对警察。

「⋯⋯你们还真有自信啊。」林胜岳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说道。还记得第一次跟他社运冲场时,他就在刚下过雨,还滑溜溜的场地上摔倒撞到下巴。「给我注意好前面的人要干嘛,反正我们会带着你们就是了。」

「那是你没自信吧。」王懿轩终於按耐不住自己想反驳的心情,他几乎想把自己想说的话吐出来了,讲完後他瞄见林胜岳眼睛微微眯起的样子後便收回嬉皮笑脸的样子。

「不要吵了。」高国仁伸手阻止了即将发生的口角,「再吵也没用,不然我们去吃冰吧,消暑还能解火气⋯⋯不要在我这里吃,我今天要公休。」

随着王懿轩的激动呐喊,何燕之的一声轻叹,高国仁带着像跟幼稚园小朋友出游一样兴奋的几位成年人一起出去吃冰,梁秋实看了一下高国仁锁上咖啡店的门,然後再拉下铁门。

——铁门重重落下,高国仁看了看哪里还有没锁的门後,便转头对着在阴影处休息的林胜岳他们说道:「好了,我们快点去吃剉冰。」

这种天气明明就该待在家里睡觉的。

高国仁似乎真的有意要带他们去剉冰店买冰来吃,但实际上,梁秋实知道是冰沙机坏了,那次高国仁也没打给修冰沙机的工人,而是打去社运总部问问题⋯⋯当然,她所知道的都是高国仁亲口说的。

这个夏天很热,蝉声在树上回荡,如同交响乐般,穿着薄外套的梁秋实觉得太闷热了,背上几乎全湿,所以她脱下外套,绑在腰上。

梁秋实跟在林胜岳的後面,看着王懿轩和高国仁抬杠;看着何燕之一边到处看着车子以及大楼林立的街道。一切的一切都始於夏天。

包含快乐的与痛苦的回忆。

-

梁秋实将一口冰沙送进嘴里,感觉酸甜的草莓和冰一起混合融化在嘴里,滋味让人回味无穷,她突然明白高国仁带他们来到这隐密小店的原因了。

头上的电风扇正运转着,风微弱到吹不走桌上放的白纸,梁秋实倒是挺喜欢这慵懒的气氛的。广播电台正播出CleanBanit(清洁的盗贼)的歌曲,她很喜欢这个乐团,喜欢他们歌曲的曲风和歌词。

高国仁刚刚接到电话就离开店了,王懿轩和何燕之则是在外面讨论事情,整个店只有她和林胜岳,以及一个正在阅览报纸的老板而已。

「⋯⋯你倒是听歌听得蛮入迷的。」林胜岳粗哑的声音在梁秋实耳边响起。感觉就像在名为理智的一条绳子上引起叫情慾的火,然後那火逐渐燃烧那条绳子。「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吃快点。」

「⋯⋯嗯。」从林胜岳的语气,她可以猜到对方根本没要原谅她的意思,即使有,也只是一点点。她感觉林胜岳在处理感情这件事上有些像自己。

电风扇在头上旋转,梁秋实很怕她掉下来,但她现在最怕的是林胜岳的冷眼以及不悦。

「那个,林胜岳,」梁秋实说道:「我真的很抱歉。」

想了好久,梁秋实紧张到连脑里预先想好的几段话都不见了,她只记得要一直疯狂道歉的部分。

林胜岳没有立刻回话,他只是面无表情的望着梁秋实,似乎在思考如何回话才能让她了解到自己的过错在哪。

「⋯⋯那你说说看,你做错了什麽蠢事?」在梁秋实脑里冒出更多奇怪的想法时,林胜岳便开口,用比自己平常还要高的音量问她。「希望你真的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他後来补充道。

⋯⋯什麽意思?

梁秋实不懂,感觉林胜岳这句话有更深层的意思,但梁秋实还是照自己的内心如实开口:「我不该随意生气的⋯⋯我知道你很忙,忙着跑社运啊、工作打工之类的,都是我的错。」说出来心声後,梁秋实如实重负,但林胜岳的眉头深锁,脸色不是很好看。

「不,不是这点,」林胜岳迟疑的回答:「是因为你——」

「快去医院!」林胜岳的话被迎面跑来的何燕之打断,来者气喘吁吁,脸色红得像苹果似的,稍喘一下後,便继续说道:「等等再解释——这有些复杂!」

-

何燕之带着他们坐上计程车,等到激动的心情终於平复时,他才说明原因:「你们知道陈允燕吧?就是那位蛮有名的社运小说作家,就是高国仁的未婚妻。」

梁秋实全身都在起鸡皮疙瘩,陈允燕她怎麽了?

——「她出车祸,昏迷了。」

梁秋实听到这话时几乎快昏倒在座位上,她好想把刚刚吃的东西吐出来,然後大哭一场,她奇异的是眼泪在她眼角蒸发,她挤不出一点眼泪。她感觉计程车里燥热的空气逐渐低温下来。她想靠着林胜岳,无奈林胜岳不想转头看她。

她是失了依靠的小驯鹿。

她失去了陈允燕的陪伴,和林胜岳原谅。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林胜岳严肃的开口说道。梁秋实突然想起他比自己更早认识陈允燕的样子⋯⋯他跟高国仁的关系更亲,而且没记错的话,林胜岳跟她说过,自己第一次翘课时就是跑去找高国仁和陈允燕他们。

「这是真的。」何燕之看向林胜岳的眼神变得忧伤:「接到通知时,高国仁和王懿轩他们已经先过去了⋯⋯还有,不会发生什麽事情的。」最後一句话听起来就是在自言自语,或许他认为这样能减少自己多余的忧患。

「⋯⋯」林胜岳的表情变得更加的严肃,梁秋实能听见他那断断续续的脏话以及发牢骚,咒骂上天和一些她不知道的人名。「司机,开快点,越快越好。」

-

梁秋实紧张的走进病房里,跟着的是林胜岳和何燕之。她看见站在病床旁,脸色苍白的高国仁,和激动的王懿轩在和医生辩论的样子⋯⋯以及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陈允燕。

陈允燕所在的病房是单人病房,房里的摆设很简单,或许只是因为东西还没搬进去。那里有一张简单的病床、铁灰色的柜子以及墨绿色窗帘、外头的蓝天以及都市大楼。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麽!?」王懿轩说道,他很明显在控制自己的脏话频率,他的语气透露出悲痛:「我不懂,医生你连努力都没有,为什麽要放弃治疗?」

梁秋实彷佛在王懿轩的眼里看到无数个希望消失的样子。慢慢地,他原本有朝气的双眸变得沮丧。

「你根本没有努力过!给我试试看啊!试试看!」王懿轩看起来真的很绝望⋯⋯毕竟他逃家後,遇见能帮助他而不是叫他去警察局等死的人便是陈允燕,是她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如果不是她,他八成会被他爸打得要死不活。「给我试试看!就试一次看看!」

一旁的高国仁看起来快要哭出来了,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呼吸已经变得粗嘎。他的手放在了陈允燕的手上,低声说道,梁秋实从他的嘴型读出他的话:

「我会一直等到你醒来。」说到这里时,高国仁的眼泪已经从眼角流下,他的眼眶旁泛红,颤抖的手一次又一次的抹掉眼泪,过了几秒,他才继续低声说道:

「如果你不存在的话,我也将不复存在。」

-

梁秋实觉得自己真的要吐了,她也果真吐在医院的厕所。林胜岳在外头站着不动,眼神已经飘移到其他地方,梁秋实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差,她失去了两个很重要的人啊。

「⋯⋯你还想吐吗?」令人意外的,林胜岳突然问正努力把所有东西一吐为快的梁秋实。「快点吐一吐吧,这样对自己比较好。」

「有时候呢,难过时应该的。」林胜岳说:「这代表你对那个人事物真的很在乎,不是吗?所以痛快的哭出来吧,全部哭出来。」

听到这句话的梁秋实终於把自己好几个礼拜的委屈和痛苦哭出来了,那感觉像是暴风雨扫过宁静的花园所带来的奇异舒适感,她的确好多了。

但为什麽眼里的泪消失了,但悲伤的心情还是无法真正获得平缓呢?

出来後,林胜岳并没有望向她,而是望着窗外,说:「好了,我们快点回去,我们还要讨论明天的事情。」林胜岳的语气冷淡,但梁秋实觉得他至少愿意主动说话了。她擦擦突然流下的眼泪,点点头。

「林胜岳,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梁秋实在回程的一半终於忍不住自己心中日渐扩大的疑惑,她小声的问道,等到林胜岳看了她一眼後,梁秋实才继续说下去:

——「我到底做错了什麽?」

林胜岳不悦的瞪了她一眼,之後还是一言不发。连他嫌弃自己的样子都好可爱。梁秋实不禁在心里如此想着⋯⋯她有点难过自己还用这麽事不关己的态度去在乎陈允燕他们,她感到罪恶感。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麽?」林胜岳对梁秋实的问题嗤之以鼻:「也罢,我就告诉你,是因为——」

「林胜岳、梁秋实,快过来!」何燕之从病房的门往外看,急切的呼喊让林胜岳停顿了一下,察觉何燕之这次的呼唤里似乎有喜悦後,他们两个对看了一眼,一起奔向病房那。

希望没有发生什麽事情。梁秋实是这样子想着。

-

梁秋实的脚步很轻快,她感觉有种名为希望的星火在心里,名为失望的焦土上熊熊燃烧着,那感觉似乎快蹦出自己的心里。

但梁秋实一进门就看见王懿轩跪在光滑的地板上,一旁的老医生一边好声好气的劝几乎快发怒的高国仁不要做出会後悔的事,然後一边将自己手中的资料递给他,希望能让他因为看报告而安心一点。

「你之後最好别让我看见你这样子。」高国仁把王懿轩从地上粗鲁的抓起来,道:「你最好理解事情再发表政见,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对、对不起。」梁秋实第一次见到王懿轩如此落寞的样子,他现在几乎都在道歉,样子是如此的狼狈——虽然梁秋实自己不懂他是在道歉什麽的。「真的很抱歉。」

「刚刚王懿轩以为医生说陈允燕没救了,所以一直在呛医生。」何燕之看破她的心思,说道:「然後发现自己搞乌龙了,陈允燕还是可以救回来,最後演变成这副模样。」

梁秋实听见还能救回来时,她的心情此时到了云端,她高兴的握住了何燕之的手,自己颤抖到几乎讲不出任何话。

等高国仁把医生请出去後,便走到单人病房中央,说道:「⋯⋯好了,我们来讨论正事吧。」高国仁的话依然严肃,但比起刚刚他的语调相对来说温柔许多,他原本阴天的心情此时太阳破云而出。

「关於明天社运的事情。」高国仁愣了愣,等到大家反应过来时,他继续说:「冲场要继续。因为这是我和其他人,不只你们所约定好的⋯⋯我相信不会有任何人有异议,是吧?」

现场没有任何人出声,梁秋实感觉到逐渐稳定且坚定的意志在心中萌芽。

「所以,晚上最後一次讨论,明天的深夜就是最好的突破机会了,大家要撑过。」高国仁的最後一句话是讲给自己听的,但梁秋实认为那也是对陈允燕的喊话,即使她可能听不到。「即使没有成功,我们也往我们的目标再往前推进了⋯⋯不管是哪方面。」

梁秋实转头看向了林胜岳,而林胜岳也看着她。

「一起加油吧。」林胜岳说道:「我会跟你一起的⋯⋯虽然女生上去冲真的很危险,不过你还是要自己努力,我无法无时无刻看着你。」

那感觉像突破厚重的冰层,她和林胜岳的关系终於突破那条隐形的界线了。

「好。」梁秋实点点头回应,同时看向昏迷的陈允燕,一边祈求她能赶快起来,一边希望明天可以顺利进行。

——像虔诚的教徒一样祈求能平安度过这一天;像失依的小孩一样寄望能有奇蹟降临这地方。

如果能这麽顺利,她也希望自己与林胜岳的关系能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如果能用酒用菸,或用诗句来弥补感情的话,那麽梁秋实愿意每天奉上一封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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