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想陪……陪你……补偿你……」
每次都是这样,到最後对我深怀没有意义的愧疚。
「不要过来,我不想见到妈妈。」抓紧手机,我的双颊流满了泪水。可哪怕哽咽,仍要把话说完:「也别再跟我道歉。因为我不懂得等待,在你记起你还有我这个女儿时,我已经长大,不需要你了。过去你不在,现在与未来,我不希望你在。」
我不是圣人,也不想当伟人。
不计较不代表能够接受,不责怪不代表没有疙瘩。
回应我的是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不欲与她纠缠,硬下心肠挂电话,随後蜷曲在床上。
原本就不太舒服的身体,加上心灵的打击,使我感到头痛欲裂。
眼泪的开关彻底失控,哗啦啦地流入枕心。维持的时间,体感约有一世纪,就这麽浑浑噩噩地失去意识,陷入难以自拔的梦境中。
啊。
明明睁开双眼,眼前仍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光明。身体彷佛沉入大海,不断坠落,直至深渊。周遭缭绕混杂刺耳的声响,像是在争执,若去仔细听,却朦朦胧胧,唯能分辨只字片语。
「小阿姨,我可以不可以回家?我想找妈妈……」
「莞莞,这里就是你的家,小阿姨陪你。」
「妈妈……妈妈呢……」
「莞莞,你妈妈现在很忙,怀孕了很辛苦,你快成为姊姊,得乖一点哦。」
「我不要乖……我不要……莞莞想回家……想找妈妈……」
无论我再怎麽哭嚎,当时才十几岁的小阿姨,都紧紧地抱着我,没把我送回妈妈的身边。
国三那年,我对母亲无边无际的美好幻想,驱使我在某日午後,翘掉体育练习,独自搭了一个多小时的公车,前往妈妈居住的住所。我如同偶像剧所有被父母抛弃的主角们一样,躲在街道的角落,想等妈妈回家,跟她说我要与她一起生活。
我会很乖、很懂事,绝对不给她添麻烦。
可当我等到妈妈,映入我眼帘的是妈妈满脸笑意,两只手牵着弟弟和妹妹,哼着儿歌走进环境极好的公寓……原来,就算我不在妈妈的身边,她也能这麽高兴。
更准确来说,因为我不在她身边,她才可以无後顾之忧,兴高采烈地迎接没有我的新生活。
那一幕加速我的成长,也让我对「母亲」这个角色,再无遐想……我依旧不停地往下坠落。
鼻、眼、喉皆被堵住,说不出话、做不出挣扎。又不知过多久,终於抵达海底,我感受不到一丝凉意,反而浑身窜流令人焦躁的热潮。
会不会就这麽溺死?如果我死了,会有人为我真心难过吗?
面对这个严峻的问题,我的脑海蛮横地浮现出一个人的人影──文书洛。
「莞莞、莞莞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额头好烫……温度计在哪里……」
「是裴骏熙吗?我是文书洛,很抱歉凌晨三点打给你。莞莞她发烧了……对……三十九度……我一个人没办法,你有车吗?」
「她现在……意识很不清楚。」
闻言,我试图睁开眼眸,却是徒劳无功,只感受到有人碰触我的指尖和脸庞。过了一阵子,又是一阵阵巨响:「砰、砰!」
「对不起我来迟了。车子开不进来,我停在外面。莞莞的健保卡呢?放在哪里?我去拿!」
「不用拿了,我放在口袋。」
我的身体,彷佛被温热的渔网打捞,四肢无力地往下垂。
「骏熙,你走在前面,我抱她下去。」
「哎!慢慢走,不要急。」
打捞的过程有点颠簸,把我浑沌不明的思绪摇散。虽然还是睁不开眼睛,却不自觉地想,原来只要有人可以依靠、受到别人的帮助,我便能从深海回到陆地。
就像是小美人鱼一样。
「莞莞,你听得到我说的话吗?」等坐上了车,文书洛又靠在我的耳边询问。
纵使疲惫,也要做回应,以免他觉得我烧坏了脑,连听觉都受损:「……嗯。」
「呼,人还活着。」
这什麽鬼话……我想笑,却连嘴角都无力往上扬。就怕骏熙在这短暂的相处过程中,以犀利的观察力,察觉文书洛本质就是个智障的事实。
好在医院距离我们居住的公寓并不远,我一闻到消毒水的味道,便对文书洛岌岌可危的斯文形象感到安心,靠着他的胸膛,疲惫地昏睡过去。
等我彻底清醒,已是清晨六点半。
我左手打着点滴,只能靠右手支撑床铺,勉强直立起酸软的身躯。把头转向右侧,看见文书洛与骏熙两个人坐在板凳上,各自歪一边呼呼大睡。
文书洛的上半身是一件洗到发白的黑色帽T,搭配萤光绿色的运动外套。下半身穿居家棉灰宽裤,脚踩着蓝白拖鞋。脸上的胡子没刮,鼻梁配戴厚重的黑框眼镜,整个人颓废得像是误入急诊室的流浪汉。
比几文书洛的放荡不羁,骏熙活得很精致。白底、粉色点点连身睡衣加上天蓝色羽绒背心。拖鞋与背心是一组的,同样是天蓝色,还很毛绒,看起来一踏上去脚底就会流汗。
「文书洛、骏熙。」我用乾哑的嗓音,喊他们的名字。
向来浅眠的文书洛立即回应:「嗯?你有好一点吗?」他边问,边睡眼惺忪地起身,直接用手触摸我的额头,「好像还有点烫……」
「好很多了。」比起凌晨失去意识,我现在称得上是生龙活虎。
更何况我今天还要进行试跳,争取前往全运赛的资格,怎能待在这边吊点滴呢?
「医生说你是太累,又不小心得了感冒,才会发这麽高的烧。你要多休息,别年纪轻轻便折损身体,这样得不偿失。」文书洛语重心长得似小老头。
「好好休息前,我要去体育馆试跳。」
「试跳?」被我这话吓了一跳,文书洛终於睁开眼,瞪着我问:「你都发烧了,还去体育馆跳什麽跳?」
「当然要跳。」虽然我还有点头重脚轻,可一想到长期为我付出的教练们、骏熙和其他的工作人员,我就坐立难安,「你去帮我办出院,我想要──」
「不行啊,你烧还没退。」
「我知道我烧还没退,但我一定要去跳。」就算我今天断手断脚,我也要爬到体育馆,争取与别人一较高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