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馆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更何况今晚挤了一堆人睡在馆内,所以无论走到哪都有人。
四处走动应该没关系,装作起来上厕所就行了,就是身上的菸味比较棘手。
张毅柏稍稍嗅一嗅肩膀,闻到淡淡的菸味,微微蹙眉。望向前方杜军驰宽阔的背影,周身环境漆黑却又带点斑驳的灯火,如果忽略一地熟睡的师生,他们两个人彷佛一起走入如梦似幻的海影隧道,然後穿梭无尽的黑暗,好像就能抵达童话般完美的终点。
他忽然想起两人初遇的那个夜晚,杜军驰背着他在黑夜里奔跑。
如果杜军驰家没有发生悲剧,他们现在说不定会成为要好的朋友。他可以认识杜军驰的家人,正大光明以朋友的身分关心杜军驰,在杜军驰烦恼的时候帮忙出主意,甚至是在未来某一天亲眼见证杜军驰迎娶心爱的女子、获得终生幸福的那一刻……
就算心会痛,但起码能站在杜军驰身旁,与杜军驰一起分享人生的酸甜苦辣。
忽然一阵银白色的反光从眼角余光里游过,张毅柏被光芒刺得双眼一眯,转头望见五公尺高的巨大压克力展示窗,一大群他说不出名称的银色小鱼循着漩涡的脉流悠然游动。即使黑夜中灯光调暗,他们的美丽鱼身也闪耀着强烈的银月色,盈满张毅柏的视野,犹如璀璨的星光银河。
张毅柏忍不住驻足凝望美丽的水族世界,双眼闪烁着琥珀的光泽,过度专注,没发现前方的杜军驰不约而同停住脚步,和他一样转头注视展示窗。
两人以如出一辙的姿势隔着距离望着展示窗。短暂的静谧过後,杜军驰率先跨出步伐继续往前走。张毅柏似有感应地回过神,匆匆忙忙跟上前,但依旧怕打扰杜军驰而不敢靠得太近。
守夜的人比预期中少。两人在世界水域馆里四处缓慢走动,并未遇上其他清醒的人。
张毅柏一边跟随杜军驰,一边提心吊胆,担心遇上自己学校或他校的老师,然後被质问为什麽大半夜不睡,甚至在这里散步。不过,虽然感到不安,他还是克制不住地追随杜军驰。
杜军驰忽然停在其中一个展示圆柱旁边,并且微弯着腰注视里头的珊瑚礁与海水生物,令张毅柏感到好奇。
这个展示区域较少人躺,而且都睡在廊道边缘,杜军驰驻足的中间柱周围反而最空旷。
张毅柏等了一分钟,杜军驰依然专注地观赏展示柱,於是他悄悄地一步一步挪过去,然後隔着圆柱在杜军驰对面停下,视线跟着杜军驰落到珊瑚礁上,恍然想起许久以前看过的某部旧电影,男女主角隔着水族箱相望。
珊瑚礁没什麽特别的,就很常见的珊瑚礁。张毅柏十分纳闷,冷不防听杜军驰说:「你要跟到什麽时候?」
张毅柏视线往上抬,马上触及杜军驰穿射展示柱而来的深沉目光。他双眼一闪,慌张地垂下去。
两人围着展示柱陷入你不动我不动的状态。张毅柏内心有千言万语想对杜军驰说,但是那些话语和思绪却一时纠结成毛球,让他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始说起。眼见杜军驰转身要走,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真的不是写挑战书给你的那个人!」
杜军驰双手插口袋的身子一顿,回头隔着水缸看张毅柏,挑眉戏谑道:「你跟上来就为了说这个?」
「呃、我……」
「好吧,你不是写挑战书的人。但我问你为什麽站在我柜子前面,你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总、总之不是想对你做坏事……」
「难说喔,说不定你想给我柜子泼粪?」
「我、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杜军驰轻笑,「反应这麽大,真可疑。」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对你做不好的事!」
「你这话真像我以前那些女朋友分手前对我说的话。」
张毅柏一噎,双眼圆睁看着杜军驰,有点发红的眼角透露出一丝委屈。
杜军驰面露不耐烦,「啧,别露出那种表情,你男的女的。」
「男的……」
「废话。」杜军驰有点气笑,「我当然知道你男的,但你反应真娘啊。」
张毅柏瞠大眼,然後快速低下头,把脸孔埋进阴影里。
杜军驰见状揶揄,「你不会要哭了吧?啧,说你娘,你还真要娘。」
张毅柏沉默地扭紧拳头,整张脸难为情地烧起来,眼周却潮湿泛滥。纤长的眼睫毛不敢乱眨,否则眼泪就要被搧下来。
从小就被爸爸和周遭的人评论没有男子气概,张毅柏最不想听杜军驰说类似的评价,没想到还是……
其实他已经不太哭了,现在却被杜军驰一戳就碎。
或许正因为是杜军驰,他才会这麽轻而易举被挑动情绪。
张毅柏努力ㄍ一ㄥ住即将溃堤的眼泪,拚命把它收回去。
鼻腔里黏黏糊糊的,一个换气不顺,蛰伏的菸味突地倒呛,差点激出猛咳。他用力掩住口鼻,弯腰拚命忍耐,不想吵醒沉睡的人们。
感觉好一点後,他慢慢直回腰板,双眼布满隐忍难受的泪光,杜军驰却不见了。他惊慌地转头寻找,可是杜军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迅速陷入类似於无助的失落与茫然。
他继续往前走,换了个区域,但依旧没看到杜军驰,反而被一名警卫发现。他撒谎说自己上厕所迷了路,然後被警卫送回海底隧道。
隔壁的四个床位仍然空着。张毅柏躺回床铺,盯着左边的空位入眠。
「小毅,小毅!醒来!」
馍馍糊糊听见有人叫他,并且摇他的肩膀——张毅柏慢慢张开眼睛,感觉头有点疼,忍不住蹙起眉头,转头看见蹲在他身後的柳芷芸,「芷芸……?」
柳芷芸松口气,「你睡得真熟……还以为你……怎麽吵都吵不醒你。」
张毅柏看向周围,吓一大跳。
隧道里竟然只有他一个人还躺着,而且只剩他和柳芷芸。整条隧道清洁溜溜,不只大家的床铺不见了,连三十一班满地的垃圾也清得一乾二净。
张毅柏非常慌张,急忙起身,「我睡过头了?」他赶紧摺叠自己带来的被铺。
柳芷芸一边帮张毅柏打开放在床头位置的棉被收纳袋,一边安抚道:「没有,你不用急,可以慢慢来。」
张毅柏困惑,「现在几点?」
「凌晨四点多。」
张毅柏大感诧异,一方面明白自己头这麽疼是因为睡眠不足,另一方面却更加不明白现在是什麽情况。
「那怎麽——?大家人呢?不是七点才集合吗?」
「大家都醒了,在停车场,准备上车呢。」柳芷芸叹口气,「出了一点状况,所以活动提前结束,失败了。」
张毅柏惊讶地睁大眼。
「都杜军驰他们搞的。不晓得在想什麽,竟然在海生馆里四处放香菸,把整个海生馆弄得乌烟瘴气,不过海生馆人员也因为这样发现空调的外气阀门不知道什麽时候被关掉,有些空调箱还坏掉——他们差点被怀疑这也是他们做的,但监视器没拍到他们——馆里面空气品质很差,只好取消活动,让大家都出去。」柳芷芸的语气起先略带抱怨,说到最後却有几分的庆幸,「虽然他们捣乱,但如果没有他们捣乱,我们大概会一直闷在这里吧,该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吗……」
张毅柏恍然大悟自己为何自从进入海生馆就一直感到闷热和闭塞。他知道室内缺乏换气通风会造成二氧化碳和悬浮微粒浓度偏高——尤其参加活动的人这麽多——对人体会有影响,但因人而异;本身若有呼吸相关疾病就有一定风险,例如他感受就比较强烈。可是,虽然如此,似乎没有必要马上结束活动让所有人都出去……
张毅柏感觉嘴巴和喉咙乾得要命,菸味依旧在他鼻腔和口腔里徘徊,让本来就精神不济的他情绪更糟。
收拾途中,他拿起刚才和棉被收纳袋一起摆在床头位置的矿泉水,扭开尚未开封的瓶盖,咕噜咕噜大口喝。菸味被水冲散,他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喝了大半瓶後,他停下来,看着手中的矿泉水,迟来地困惑这瓶水哪来的。他睡前好像没有摆水在床头啊?嗯?还有一包面纸?
在柳芷芸的催促之下,他没时间细想,和柳芷芸一起迅速收拾妥当。提起步伐离开前,他抬头看一下水池,没有看见小白鲸,却在收回目光的时候看见乒乓球大小的绚烂身影。
烟火水母?
他目光立刻转回去,空无一物。
他晃了晃脑袋,心想是真的没睡够吧,烟火水母怎麽可能出现在小白鲸区。
两人一起往大厅方向走。柳芷芸几乎是小跑步,让比他高的张毅柏也不得不加快步伐。
张毅柏觉得柳芷芸刚才说话时表露的庆幸,以及莫名加速的移动,都令人匪夷所思。
走这麽快可以用不想耽误大家来解释,可是庆幸是——
「芷芸,是不是发生什麽事情?」张毅柏忍不住问,柳芷芸却匆匆丢出一句:「我们出去再说。」接着便不愿再开口,彷佛在馆内多吸一口气都要他的命。
张毅柏满肚子疑惑。不过,显然柳芷芸也是迫不及待想给他解答——两人一踏出海生馆大厅自动门,呼吸到室外空气,柳芷芸就靠近他,在他耳边说道:「这件事你别跟其他人说,我是我爸在电话跟我说才知道的……除了阀门被关和空调箱被破坏,海生馆的人还发现空调管线被放了毒。」
张毅柏震惊不已。「毒?」
「嗯,是一种液态毒,无色无味。好像不常见,所以警察看了也不知道,还要请毒物科查,但他们以犯案手法推测毒应该容易挥发到空气里。」
「那我们都中毒了?」
「没有。警察找到的时候,装毒的容器还没被定时器戳破。」
张毅柏震惊得久久不语,然後感叹道:「这都是什麽事……」
「对吧,到底是谁,竟然做这种事!」柳芷芸不禁激动,心里一阵後怕。寒毛直竖,他抬手搓揉另一只手臂,「如果出事,那真的完了,里面那麽多人……」
张毅柏也不敢想像。参加活动的大部分都是学生,如果没有及早发现,说不定他们晚一点就会集体暴毙在海生馆里……犯人真的胆大包天,居然选大型活动下手。不过,反过来想,会不会这整场活动本来就是一个陷阱……
张毅柏下意识摸索放在裤袋里的紫色胖胖鱼,但是把身上的口袋摸遍了,并且连後背包和棉被收纳袋都找过了,就是没有!
这次带出门的紫色胖胖鱼就是杜军驰送的,装在夹链袋里。张毅柏无比懊悔自己这次把它当平安符带出门。
张毅柏急忙和柳芷芸找到游览车,确认距离发车时间还有半小时,跟班导说过後,他着急返回海生馆,一踏入大门便被警察和海生馆人员拦下。张毅柏说明自己掉了东西,一名男性馆方人员跟着他去到小白鲸隧道。
幸好他们完全不必找。张毅柏远远就看见紫色胖胖鱼掉在他原本睡的位置。应该是收拾的时候不小心掉的。
海生馆里的灯已经全部打开,张毅柏走进来时偶尔听见走廊天花板传来金属摩擦或移动物体的声响,猜测可能是警方和海生馆人员正在针对馆内所有管线设备进行搜索。
此时他站在隧道内,最近的忙碌声响是从尽头非相关人员的门里传来,但十分模糊。海底隧道几近悄然无声,折射的灯光犹如泛着鳞光的鱼,在一片空旷的幽蓝里肆意游走,和着水的颜色,如影随形地攀附上他们的躯体。
他莫名感受到一种类似窒息的幽闭感。这里除了他和陪他一起的男员工,就没有其他生物——依旧不见小白鲸的身影。
男员工的脸看起来有点黑、有点蓝,他知道自己看起来也是那种模样。这是因为在隧道里,再正常不过;可是一股恐慌感却缓慢且沉重地从内心深处漫出来,勒着他的心脏般,令人喘不过气。
他不晓得自己怎麽回事。现在也没遇上什麽事,不应该出现症状。他抖着手从後背包拿出新买的定量喷雾吸入剂,上下摇晃四五下,正要打开盖子并插入辅助器——
轰!
身後突然轰天般炸响,连续爆破的震波当即扫荡现场,摧毁一切。张毅柏完全无法反应,才刚听见声响便被掀飞,在地上滚了几圈,吸入剂飞出手掌。他头晕目眩地转头望向吸入剂脱飞的方向,陷入短暂的失聪,而这段时间先是迅速下了一场刺疼的尖锐碎雨——耐震耐冲击的压克力居然爆成铅笔长度的一块块碎片——紧接着水池的水铺天盖地滂沱而下,压得他抬不起头,浑身疼痛,接着急流涌奔般将他卷走。
不过水流走的速度很快,他尚未被卷出隧道便落了地,趴在电扶梯踏板上拚命把呛进喉咙的水咳出来,同时又因为缺氧而想要大口吸气。心脏和肺部彷佛正被油压机大力挤压,随时会被轧爆。他的灵魂被拘束在压缩的肉体里不停求饶,并且求求有人救救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满脸狰狞地张开双眼,艰难地转头,找寻脱手的吸入剂是否也被冲到附近。但他难以集中注意力,双眼像是浸在水里,从起雾的玻璃望出去,软塌的浏海一并遮住了视野。
不行……
他翻身仰躺,双手揪紧心脏上的白色衣料,每喘一口气都是痛苦,好像活在世上就是一种酷刑。好不容易看见疑似是吸入剂颜色的物体,他挣扎着转躺为趴,缓慢爬过去。气管平滑肌不停猛烈收缩,他感觉像有大桶浆糊从嘴巴灌入,稠稠糊糊,将他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包黏住,进入不到肺部。
他的呼吸开始发出咻咻声,如同警铃提醒他再不自救就会死亡。
他愈爬愈慢,到最後完全爬不动,伸长手,构不到距离不到半公尺的吸入剂。
绝望浸糊他的双眼,他忍不住啜泣,益发严重的咻咻声像在倒数他的生命。
突然,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双脚。他眨一下眼,看见那双脚就站在吸入剂旁边;再眨眼,那双脚还站在原处,吸入剂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