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低调朴实的马车从城南悠悠地往城北去,坚实的车轮缓缓转过青石地面,軲辘軲辘声搭配着节奏整齐的达达马蹄声。
这回银子兼任车夫,这暗卫虽然话少但技术高超,车行极稳,车厢是定国公为了爱女特别用紫檀木精心打造,外表朴实但做工精细扎实,内装花了大心思,银蚕丝织就的软垫,精心规划的暗格,放满果脯点心,花茶果茶和茶叶;煮茶的壶,放置点心的盘,成套都是官窑精致,粉嫩瓷色如初春桃杏,透可见光,遮掩车内的云鲛纱,车内可轻易看到车外流过的景致,车外人却难窥车内一斑,怕马车颠簸晃昏了爱女的定国公,还挑了性格稳重,脚力好,出自北疆草原的冀州马拉车,眼色好些的,一望就知能拥有这样马车的人身分贵重不凡。
默默盯着往後抛去的街景,朱定嫣嘴角噙着笑意若花,心里又放空乱飘了起来。
这场景实在很有诗人笔下那青石路上,达达马蹄声的意境。
我不是归人,而是过客。
朱定嫣虽然诗兴大发想学学其他穿越後成才女的前辈们,也风雅地念念我那达达的马蹄声,但却又被这清晨静谧的氛围所吸引,毕竟难得见到这定阳京如斯闲静幽雅的一面。
再晚些,城门会缓缓开启,守城的官兵换防,城外的人就会陆陆续续进城,谈生意的,作小买卖的,访友的,到茶楼饮茶赏小曲的,问候声,吆喝声,小调低吟声,交织出独属京城的热闹曲调。
一国之都,从不缺繁华似锦,喧嚣烟火。
这种彷佛苏州小调般呢喃低回的清晨,对外显年龄才四岁,几乎足不出户的朱定嫣来说确实新奇,朱定嫣想想,自己过阵子要走了,走前倒是可以找娘一起好好逛逛这定阳京。
不然定阳京三霸之二的妹妹,之首的表妹,却对这京城风华毫无所知,也挺可笑的。
念头还毫无重点地晃荡着,马车已经稳妥妥地停在太子府朱红大门前,赶车的银子下车将拜帖递给太子府门房,朱定嫣在车内挑帘看去,只见朱红大门庄严大器,门前石阶前头摆着一对镇宅的白玉石狮,一公一母,一头咧嘴笑,脚底踩颗镂空雕花玉彩球,目光炯炯地望着前方,一头低眉垂首,神色温柔地瞧着身下姿态俏皮可爱的贪懒幼狮。
这对玉狮,来头不小,据说是太祖皇帝打下西南,统一国土时,海外属国进贡来的上好白玉,当时给刻成了传国玉玺和这两尊石狮,边角料还制成几个玉佩,据说传给历任的皇子妃,但传了这麽几代,见过那几个皇家认媳妇玉佩的却没几个人,朱定嫣觉得玉佩这东西传来传去,毁损遗失也是有的,何况皇家物件,没人见过并不奇怪,只是大概是越难得见就越容易给神化,像是前辈子看到传国玉玺时,内心不也被那玉玺朴实无华的平凡给震慑了,因为跟认知的传国玉玺,差很大啊!当时还想着,九龙夺嫡,就抢这枚不起眼的印章?要不是有历史价值加分,那玉玺除了用料,她还真的不知道要夸啥。
「郡主,听说太子府的守卫,看过这对石狮子三更半夜逛大街诶。」
月蛾顺着朱定嫣的视线,也跟着认真地看起石狮子,还道起这定阳京的城市传说。
「喔?似乎很有趣。」朱定嫣嘴角勾起一抹不明所以的笑。是很有趣,这和皇陵或是贵族陵墓前的翁仲像挺有异曲同工之妙。
朝代不管怎麽更迭变换,理性睿智的人有之,蒙昧迷信的人恐怕更多,尤其这种沾点皇家神秘面纱的传说,更是容易在老百姓口中流传。人云亦云,添点生活趣味,似乎日子也就这麽过了下去了。
「听说当初传下来的皇家媳妇玉佩,很有灵性,会认主呢。」月蛾又说。
她来到定国公府後除了伺候小主子,养养花鸟,就是看话本听八卦,这些稗官野史,乡野传奇,神秘典故,怎难得倒洱族出身的月蛾,瞧瞧这信手捻来,很是熟悉。
「恩 ... 。」朱定嫣抿嘴,差点笑出声。
如果传言不虚,她倒想看看,这玉佩给她那位神人等级的太孙表哥,认了哪种媳妇。
说着,瞄了眼手上的白花绿玉镯子,神色不自觉有些凝重起来,这镯子也认主呢!应该不会帮她乱拉姻缘吧?
两人不着边际地闲谈间,太子府朱红正门静静开啓,里头出来的不是太子府的事务官,而是太孙身旁的金山。
太子府里住着未来储君,华朝皇室放权早,目前太子兼任户部侍郎,平时也有官员进出议事,正门一般并不开门迎客,但定国公身分贵重,简在帝心,他家这位四代以来唯一嫡女身分又特殊,太孙请示太子时,一脸饶有兴致的太子殿下偷觑着老成持重到有些无趣的长子,笑眯了唐家人标志性的桃花眼,一锤定音:开正门迎娇客。
虽然知道父亲是标准唐家人,性子就没个调,极为玩世不恭,对这框框条条的礼法不是那麽看重,但太孙殿下当下仍有些迟疑。
太子府正门,除了帝后莅临,就只有迎正妃时会开,就如同皇家的青龙门後,一路延伸到承明殿的御道,也只有迎接皇后时会让非常皇家人走。
这种意味太复杂深沈,太孙殿下本能地觉得父亲的决定有些不明所以...他确定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但却不知道父亲图谋些什麽。
不清楚就慢慢看清楚,唐策俊朗的脸上又恢复淡然的笑意,一双深邃若海的眼睛,转瞬就归於平静。
毕竟他也算了解他这个父王,开正门虽看似看重定国公府,但终究是看他笑话,胡闹的成份居多。
唐策尽管多智近妖,但也不过是个七岁孩童,面对父亲那略带玩笑的深层的心理活动,掌握没那麽精确,但也不妨碍,他素来擅於隐忍观察,眼前父亲诡异的态度倒不是急需处理的问题。
於是也就照着吩咐自己的心腹暗卫,开正门迎客。
奉命开正门迎客的金山,步履沈稳地自石阶上往马车这走来。
金山虽不是寡言的性子,但身为这代金字辈暗卫头子,对於危机有异於常人的敏锐度,知道定国公府的宝贝郡主驾临,一早就想清楚应对策略:听太孙殿下的,听太孙殿下的还是听太孙殿下的。
只见金山在马车前站定,微微俯首,不热不冷地招呼道:「见过郡主。」
朱定嫣来太子府虽是过了明路,但也没打算太张扬,看得到的就月蛾一个丫鬟,躲在暗处的还有宝字辈暗卫数人,暗卫嘛!早不知躲哪去了。
於是只见穿着鹅黄短袄搭着湖绿素面八幅绒裙的月蛾先下了车,回头小心翼翼地将几乎掩在银狐暖裘中的朱定嫣抱下,四岁小身板,腿短人小的,月蛾轻松就将人给抱了下来,负责赶车的银子,从一旁拿出只鸟笼,笼外罩着深色绸布,布上头用金银丝线绣着折枝花草,看起来华丽大气。
月蛾将小主子转手交给伸过手来的金山,一手接过鸟笼,对着金山说:
「金山大哥好久不见,郡主今天给殿下送来另一只灵鸟。」清脆的声音响起,就见月蛾姑娘热情地打起招呼。
「.... 」金山沈默。其实也没多久,他还挺常去国公府的,只是不太走正门而已。
「金山带路吧。」朱定嫣软糯却坚定的声调响起。郡主架子摆的十足。
倒不是她爱摆臭架子,但这几个人杵在太子府门口,成什麽样子了。
雪是不下了,但天气可还冷着呢。
金山颔首,抱好朱定嫣,确定狐裘好好地裹着这位娇客後,对着月蛾道:「跟上。」
太孙安排在信言居见人,不是平常议事的紫绶堂,信言居面三间,楼两层,偏离太子府主轴线,建在东北角上,倚着定阳京中的平安小丘而建,小丘上遍植桂树木兰,梅花及松柏,四季景致依序递嬗,从这偌大的太子府走到那小丘上的信言居,要先沿着府门右侧游廊往北走,穿过国师云斋规划的嫣然一笑万花阵,据说景致优美,满眼娇花,美不胜收,一路行过颇有柳暗花明之感,但深陷其中却不知东西南北,困个两个时辰,太孙殿下的暗卫会出现将人拎出太子府,表示无缘,不需相见;没被困住的,会再经过一片常年不败的青竹林,林中有朱长阅受乐帝委托,为太孙殿下精心规划的机关阵,配合历代机关大师留下的巧件,再搭配新式机关的各式关卡,不取人命纯逗趣,但也够逼疯困在里头的人了,据说堪比定国公府生死阁,被定国公爷取名恍然林,经历这一切考验,才能算是有缘语太孙相见的人,只要他还有气力爬上九十九阶用北疆晶玉冻石铺成的赏景小径,就能平安到达信言居;不过眼下光要到嫣然一笑万花阵,没乘辇搭轿的,一般成人都得走上大半时辰了,要是让朱定嫣这小短腿自己走,怕是郡主肯走,殿下也不愿等。
金山默默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月蛾拎着鸟笼,轻柔如云不紧不松地跟着,彷佛没有留意到前头的人步履速疾如风。
赶车的银子见主子们都进了太子府,熟门熟路地将车赶到角门,门房见了他,相当热情地问好,
银子也自在地就往一旁的小厅去,跟着一群人喝茶聊天。
这太子府给太孙殿下整治得如铁桶般,内头的消息出不去,外头呢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他倒是歇得安心惬意。
瞧瞧,几个闷坐在眼前宝字辈的暗卫同学们,就是不懂,硬要翻墙吧!
这会全都被金字辈请来喝茶了!
啧,太子府都能出事,定阳京大概也不用住了!
银子喝茶看风景,准备好好地眯会。
「郡主,到了。」金山在黄檀木格栅隔扇前停下,朱定嫣不得不佩服这群金字辈暗卫,确实精良优秀。
刚刚那啥万花阵的,她都还没嫣然一笑呢,已经轻松穿越;恍然林更是咻的一声,她就看到那传说中的赏景小径了。
她勉强分神欣赏了下晶玉冻石,这石头听说产自北疆冻原,要经千年岁月方得生成,是九州大陆上排得上名号的奇石,冬日里,石阶上冰雪不积,暖化成水後又迅速被吸乾,夏日里微生凉意,压制的不少暑气,石面上刻着祥云纹,朴拙幽雅,沿着小丘蜿蜒向上,小径旁松柏青绿,几树梅花含苞待放,隐约有了初春的姿态。
看着祥云纹,朱定嫣想到了荷包中那块玉坠子,才内心暗道,这华朝唐氏很喜欢这祥云纹饰,人就已经被放在信言居外的飞檐下,眼前是对四岁小孩而言相当高大的隔扇门扉,格栅设计,简洁俐落,仅在裙带处阴刻祥云纹。
这信言居,品味甚佳啊!
黄檀有些岁月了,色泽沈淀後有如松珀,散发着黄檀木独有的香气。
朱定嫣深吸一口气,微凉的冬日清晨空气中,满满檀木香,人生美满了!
「郡主。」月蛾只落後几步到达,见朱定嫣在门口看着隔扇出神,唤了声。
「金山,没人开门吗?」朱定嫣睁开原来微微眯着的双眼,回头看了金山一眼。
眸若春光,狡黠灵动。
「进来。」门内传来太孙殿下那管恍若清泉的声音,朱定嫣也不犯难,小手轻推,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只是这腿短裙长,又一身狐裘包拢,着实有些不好移动。
原本想如凌波仙子般优雅的,结果朱定嫣才跨过那道小门槛,小脚就踩到自己的小狐裘,人顺势就往前倾倒去。
「表妹无须如此大礼。」话里隐约有些笑意,朱定嫣糗到连番白眼都不好意思了。
有身手不凡的太孙殿下及暗卫们在,朱定嫣想跌个狗吃屎都不容易。
瞧,这不被太孙殿下轻轻一捞,就像她那只不请自来雪狐般,窝在人家怀里了。
「...应该的。」朱定嫣勉强自狐裘帽中亮出小脸,微凉的小手搭在唐策的胸前,抬眼看着那张昳丽出尘的脸。
她好像常常从这个角度看这位妖孽大人,朱定嫣失神想的,似又看到那在黑夜中一朵朵绽放的烟花,灿烂眩目。
「喝些花茶。」唐策将小姑娘抱进左间,里头沿墙摆了一张乌檀螺钿牡丹大榻,一架同式两阶踏板,大榻上铺着青花布饰边的叠褥,布置着张黄檀小案,桌案上一盘散棋;窗边同花色的乌檀牡丹螺钿高足长案上,摆着盆矮松,一只铜鼎镂雕百梅香炉,燃着檀香,轻烟袅袅,盘旋如舞。
朱定嫣被放在一张圆足禅椅上,前头一张金漆云纹小案上,摆了些茶点。唐策递了杯水给她,她也就着杯喝了起来。
是中秋时熏制的那些花茶吧?
浓郁的桂花香气随着茶水冲入朱定嫣口鼻时,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