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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她有印象。
无论是为了寻找选曲,还是纯欣赏不同诠释方法,他往往会在网路上寻找相关资讯,而总能见到林秦瑶的影片。
从五岁至十几岁,参加无数钢琴比赛,在明亮的舞台上,她瘦小的身影坐在精致的琴凳上,巨大的演奏式三角钢琴面前,她显得又小又突兀。
林秦瑶眸底映着下方漆黑的观众,紧抿着嘴唇,微微驼着背,不是很有自信的模样。
她将手摆在琴键上准备,深吸一口气——一首贝多芬第七号奏鸣曲,悄悄从她手指下流淌而出。
如果闭上双眼,一定没有人能够想像出,竟然是一个孩子在弹奏。她小巧的手指飞快得只看得见虚影,嘴巴一直紧紧地抿着,眉头也是皱着,极专注认真的表情。
留言区一片赞好,都说她是小天才。
然而她眸底的空洞,却彷佛能穿透萤幕,深深烙印在余涵光眼中。下一刻,记忆里浮现出那间僻静的病房,女孩一动也不动的躺在洁白的床上,她双目安详的闭着,四周任何事情,都彻底与她无关。
余涵光常会想,上天为何要将她的生命给自己?
但是愈这麽想,心里的不安感愈是不停缠绕,他开始寻找林秦瑶过去的踪迹。那近乎疯癫的妇人在失去女儿後,天天都守在医院等候区。
冉道轩每次路过看见,都摇头叹息。
「看到她这憔悴的样子,真的是⋯⋯」冉道轩闷闷地吐出一口气:「你知道吗?那女孩子出事之後,好多人都来探望她,全都是育幼院来的孩子,我问了一下,才知道她长期在当志工。」
顿了顿,冉道轩又说:「老天还真狠心,听说她啊,本来是拼了老命想当钢琴家的,但是一直没有拿到冠军、也没有机会出人头地,之後也不知道为什麽离家出走,几年後被黑道一枪搞死。这女孩应该也是善良人,唉,老天偏偏让她过得这麽悲惨⋯⋯」
当器官移植的事情传到让余涵光都知道时,冉道轩可是抓了几名护士,板起脸恶狠狠骂得狗血淋头,闹到院长都出面惩处。
这次他难得主动提及林秦瑶,让余涵光感到意外。
冉道轩性格耿直,灌心灵鸡汤不是他的作风,别扭的道:「所以你才要好好活下去啊,不能滑冰算什麽?你可以从商、或者做点别的⋯⋯」
在那间育幼院门口,布告栏上贴满了相片,余涵光第一眼,就捕捉到熟悉的身影。
照片里的她,围上了红色围裙,有些不自然的对着镜头笑着。
这笑容里有太多说不清的话,但却比在任何时候,都还要开心满足的样子。
盯着那张相片,她的笑容就像一把火,一路燃烧到心里,胸口一片悸动滚烫。冷不防地,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
——若真有神的存在,那他要跟神抗衡到底。
凡是他要走的路,就算是被抽筋拔骨,也要走到尽头。
余涵光不信鬼神,但他人生中第一次,踏进了这间育幼院,望着墙上挂的十字架。
再给林秦瑶这善良的女孩一次机会。
再给我们一次追逐自我的机会。
余涵光在心中,这麽诚挚地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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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我就重返冰场。」余涵光背脊贴着椅背,目光悠远望着前方,眸底映着细碎的光,忽然想起了什麽,话锋一转:「那时候我快二十岁了,身体状况非常差,很不被看好,现在的教练,是当初唯一愿意训练我的人。」
他沉默片刻,缓缓侧过脸。林星海能见到路灯光影就着车窗,随着这动作,在他脸庞上微微移动。
「今天我想了一天,觉得有些话还是要亲口跟你说。」他顿了顿,嗓音低了一些:「当初慢慢了解你的时候,无论是你的演奏,还是愿意帮助旁人的模样,都非常耀眼,不只我,连冉道轩、育幼院的老师跟孩子们都是这样觉得。只是你,好像从来不自知。」
总把自己锁进牢笼里,深怕受外界的攻击,那麽谨慎、那麽小心翼翼的生活着。
林星海张了张口,一时无话。
她的世界像被剧烈的震了几下,整片心湖掀起滔天巨浪,淹没所有思绪。
这些林林总总的巧合,像冥冥中自有注定。
——你非常耀眼,只是你,从来不自知。
林秦瑶活了二十几年,周身那些口口声声称赞她的人,内心不知藏了多少阴暗。
可是如果这同样的称赞,出自於余涵光口中,她愿意相信,这样的男人不会欺骗自己。
不是出自於怜悯,也不是出自於嫉妒。就像他现在望向自己的目光,温和又真诚。
「想试试看吗?跟命运抗衡。」余涵光说:「你只需要向前走一步,剩下来的路,我答应可以陪你走完。」
林星海转过头避开目光,突然有些鼻酸。
一直以来,她刻意戴上刻薄的面具,但这些只要到了他的温柔面前,都会即刻瓦解。
因为他是余涵光。
林星海有这麽一瞬间觉得,如果上天给她坎坷的人生,是为了让余涵光更加闪烁,那麽她⋯⋯能毫无怨言的坦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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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教练对於余涵光这徒弟还是有些头疼的。
冉医生有和他谈过,了解他身体情况後,教练对於余涵光的斗志感到十分敬佩,只是这样的身体情况,不是说不能上冰,只是要像以往那样以当专业选手为目标,确实难如登天。
「教练,出事我会自己承担。」他低低的嗓音沙哑:「我不想妥协,所以请你帮我。」
年少的余涵光被十分看好,他是明日之星、前途无量,这场手术却硬生生折断了他的羽翼,让他不能再飞翔。
原本倨傲的他,现在勇敢的与命运面对面。
在少年充满斗志的眼神里,教练哑口无言。
进入基地後,冉医生也是随行在侧,随时留意着他的身体情况。余涵光安置好行李,便被带去认识环境,教练开启入口大门跟他一一解释。
「那个女孩是安娴⋯⋯上一年世青铜牌⋯⋯」
「那个男生是沈劲⋯⋯」
「⋯⋯你看冰上坑洞挺多的吧?等等都会补的⋯⋯」
教练等了许久,都没有听见回话,转头时只见余涵光身姿笔挺,隔着透明的玻璃面,凝望着前方,背影纹丝不动。
宽广的冰场、几抹俐落的身影、以及每位选手脸上的笑容。
教练无法想像,这些稀松平常的画面映在他的眼底,是有多麽多麽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