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骏杰不言不语,只是领着她和念信来到了大厅,没有直接带她到父亲面前,反而让她坐到了屏风後。
冉千轻悄悄地往外一看,整个人都像触电般,动弹不得。
竟是大冢宰宇文护。
大冢宰宇文护乃是宇文泰长兄宇文颢之子,宇文部族首领宇文泰,据关陇之地,拥立北魏宗室,建立了西魏政权,而他跟随宇文泰长期征战,颇有功劳,积累了丰富的军事经验。
在朝堂之上权倾朝野,没有依然敢说不,尽管如今是宇文毓执政,但也只不过为傀儡皇帝,实权还是在宇文护这位权臣手中。
只见父亲脸上虽有了岁月的痕迹,却仍旧身躯凛凛,相貌堂堂。
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
父亲隔着屏风,看了冉千轻一眼。
「小女有幸能嫁入司空府里已是万般幸运,实在不曾多想。」父亲的声音变得沉重。
冉千轻心里一凛,霎时间明白了,他让她来的目是因为想让她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宇文护乾笑了几声,手一直在敲打着桌面,不时发出扣扣的声音。
「小女的确是万般幸运,因为为夫打算让她成为我的心腹。」宇文护的声音异常诡异。
冉千轻蹙起了眉头,下意识地看向了父亲,只见他也是皱起了眉头。
父亲一脸的尊敬,但语气里却带着不愿意,「大冢宰,您此话怎讲?」
「我让小女成为监视宇文邕的人,不知你意下如何?」
父亲一脸的惊恐,但很快就已经冷静下来。
他眼睛的余光看向了冉千轻,而她也是一脸的震惊。
冉千轻知道此事的严重性。
司空大人,不是善类,是一个花天酒地的纨絝子弟。
而且坊间流言都说他是风流倜傥,
但是如果如今她答应了大冢宰,那岂不是背叛冉族吗?
冉千轻迎着父亲询问的目光,点了点头,轻轻地比划着——「容後再议」。
父亲会意,「那就先多谢大冢宰的抬举了。」
宇文护轻轻地笑了,「那为夫就把小女认为我的义女如何?」
父亲再次点了点头,看向了冉千轻。
她隔着面纱,轻轻地笑着,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如今,她往後的路只会更加难走了。
她心里暗暗盘算着,手中却不经不觉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手中拴着一条丝帕,指间的关节处渐渐泛出了青白的颜色。
三天就这样过去了。
快的如白驹过,而冉千轻什麽都没准备好。
冉骏杰在其间来了几次,不过也只是来给她送出嫁的用品,却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
她装作什麽也无所谓,却悄悄地观察着冉骏杰的神情。
他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血红的盖头、血红的嫁衣、血红的绣花鞋。
整个闺房都被布置成了红色,她只觉得满眼的猩红,刺得她双眼刺痛。
大婚之日,冉千轻却是一反常态,身穿一身素白的衣服,把头上的一切饰物都摘掉。
床边的云窗徐徐地被风吹开了,满园的张灯结彩、红彤彤的喜字,冉千轻只觉得很恶心。
只觉得自己出卖了自己的人生,竟为了家族而出卖了自己的一生。
她很想要逃离这一次的婚姻。
满园的长春花也是焚焚欲放,雪还继续地下着,只衬得这片火海更为熊熊的燃烧着。
一簇簇的花朵开得灿烂,一阵寒风吹来,卷起数片花瓣吹进寝宫,有几瓣恰巧落在了她的身前。
那几片红艳欲滴的花瓣像失去了生命,她们的屍体就这样落在了冉千轻的眼前。
她失神地伸出了指尖拈起一片薄薄的花瓣。
那一刻,眼神有点迷离,太阳穴突兀地跳着。
这麽艳丽的长春花,生命就这样的短促,那她嫁了过去之後又该何去何从呢?
嫁到司空府之後还能见得到这片的火海吗?
即使真的有那麽一片的长春花海,它能跟尚书府这里相比吗?
冉千轻缓缓把目光收回,只是跌坐在了木凳上。
她挥退了内务府派来为她打理梳妆的宫女与尚宫,只是呆呆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发怔,沉思着。
镜中的人儿脸容苍白,衬着一身的雪白素衣,她只觉得自己就如同浑身上下都被缠绕着丝线的傀儡。
若说宇文毓也是一个傀儡,那麽她也不相伯仲。
前路茫茫,她又该何去何从?
门适时地响起了,扣扣的几声,格外的清脆。
「进来吧。」冉千轻从沉思之中清醒了过来,平静地应了一声。
没想到来者居然是冉骏杰。
一身雪白衣袍,眉眼秀丽尽是高山流水,一脸的冷漠却与之成为了强烈的对比。
「为什麽不换装?」他打量了一下她,却马上又把头扭去别处。
她心生悲哀,想要平静地回答他,却没想到还是暴露了她的心情。
她凄厉地笑道,「冉骏杰,我为什麽要换装?为了这次的婚姻,我放弃了我的一切,我的爱情、我的人生。是的,我是後悔了,可是我又能怎麽办?爹年事已高,他不能再受刺激,大夫人那里,也不会放过我,念信是不可能跟我去司空府的了,而你呢?难道此时此刻,你还要跟我讲究礼节吗?我是没错,要嫁人了,可是难道你连着最後那一点点的温暖也不肯给我吗?我答应你,这是最後一次,以後,我们再相见,我是司空大人之妾,而你是冉府的管家,好吗?」
她几乎是哀求,哀求他给予她一次为他们感情画上句号的机会。
她握住了木桌的边缘,只见她的指尖关节处都开始渐渐泛白。
木屑刺手,传来阵阵刺痛,重新推开了那道名为回忆的大门——脑海里与他的记忆一闪而逝。
那一天,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生烦乱,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背着这样的责任。
她信步走到了湖边散步,渐渐走近了湖边的水源,那里的水很清,她不露声色地想要自己一个人默默静一下。
却没想到,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影飞身而出,抱着她,以为她要跳湖自尽。
她轻轻地笑了,「你以为我要干什麽?」
「在下以为小姐会受不了打击,会自寻短见。」他一字一顿地道出了他的目的。
当年他的腼腆还让我历历在目,但如今他却要和她恩断义绝。
当年他对她的承诺,她还犹在耳畔——「一生一世,我定护你周全」。
冉骏杰的声音将她再一次从回忆中抽离,「小姐,老爷在大厅等侯,还请您尽快完妆。」
眼看着他离开,冉千轻又向着他的背影喊道,一切的伪装和坚强尽数崩塌,声音里早已带着哭音,「冉骏杰,你记得你记得承诺吗?你说过,一生一世,你定会护我周全的,但如今你这算什麽?我要嫁进司空府亦非我所愿,但我真的答应你,我会忘了你的,真的……」
她的视野渐渐变得朦胧且模糊,却还是能够看到他的背影不自觉地颤抖着,她以为他会拂袖而去。
但没想到的是,他一个转身,紧紧地拴着她的肩膀。
冉千轻也静静地看着他,一脸的绷紧,唯独泪水还在流淌着。
他的睫毛在轻轻地颤抖,她看着他的眉眼,他的眼眸,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心尖也随着颤动。
他静静地凝视着,默默的,默默的靠近,没有任何激情荡跃。
他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唇。
是苦涩,是酸楚,是痛心的一个吻。
「这样就足够了吧?」吻毕,他冷冷地道。
她满心的欢喜像是被抽空似的,只剩下了无尽的绝望。
那一刻就像是梦醒了似的。
他非的要这样吗?要这样的无情,才能够让她忘了他?
「滚。」唇中静静地抖出了一个字。
泪无声无息地滑落,湿了她的唇。
冉千轻飞快地背过了身子,没有再看他。
曾经何时,他们是如此地亲近,但如今却因为她的身份而……
她再次咬紧了唇,听着他的脚步未曾有过一丝犹豫地步出了她的寝室,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她无力地靠着木桌,只感觉到自己无穷无尽的绝望渐渐地侵蚀了她自己。
这时,门再次响起,敲门声清脆地落在了她的心房。
冉千轻再次咬紧了牙,用袖子擦乾净了满脸的泪水,一脸的平静地打开了木门。
「轻儿,为何还不梳妆,是不是……後悔了?」父亲小心翼翼地问道。
冉千轻愣了一下,看着父亲,默默不语。
是的,她是後悔了。
可是,她还有退路吗?
从大夫人设计了这场婚事开始,早就没有退路了。
「没事,只是有点不舒服。」冉千轻摇了摇头,手轻轻地抚上了头侧的太阳穴。
父亲点了点头,安慰地道,「轻儿,没事的。到了司空府记得要行事小心,宇文邕和宇文护都不是个好惹的主。」
冉千轻再次点了点头。
父亲继续道,「轻儿,你此行凶险,记得安全至上,只要把宇文邕扶上帝位,你就可以功成身退。」
冉千轻静静地听着,目光一闪,「爹,您说此行凶险,是什麽意思?」
父亲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了一物。
她乍眼一看,竟是一块牛骨。
她轻轻地皱了皱眉,她当然知道这块牛骨的意义,此为骨卜,在先祖时期早已用於窥探人之将来,父亲竟然为她占了一支卦。
父亲把牛骨放在冉千轻的掌心上,苦涩地笑了,缓缓地道,「据说冉族的人是无法自己占卜到自己的命运,看来是真的。」
冉千轻端起了手中的牛骨,细细地端详着牛骨上的丝丝裂纹,形状很不规则,凌乱无比。
「这就是未知之象?」也许是因为她刚哭过,声音也变得有点沙哑。
「是的。」父亲回答得好不含糊。
这时,门外传来了尚宫们焦急的叫声,「大人、小姐,吉时都到了,小姐连头都还未梳好。」
父亲向她点了点头,「那你记住了啊?」
‘嗯。’她咬住了唇,拼尽力气忍住了眼泪。
目送着父亲离开的背影,心里很是不舍。
只知道如今,她与尚书府就再无关系了。